罗扇这是第一次单独出府,虽然一到府门外就有鹰子早在那里接着她,不过也总算是能自主掌握一回行动,心情雀跃得很。
手里拎着个篮子,篮子里盛的是她亲手做的小点心,穿着干净得体朴素大方的衣裙,小辫子也梳得利利索索,精心画了个淡妆,满脸的明媚灿烂。
鹰子一身玄色长衫立在晨光里,高大挺拔,成熟内敛,眼睛在罗扇脸上看了一阵,道了声:“走罢,不远,不必坐车。”
罗扇在后头跟着,个儿矮腿短,走没多久就落了十来米去,鹰子在前面停下,回过头望着她,待她走近了便放慢了步子同她并排而行,也不多话,这一点倒仍像小时候的寡言少语。
穿街过巷,春光胡同第四个门户,虎皮石阶,乌油小门,水磨青砖墙,红檐滴水瓦,芳香馥郁的桂花树遮了半院阴凉,空气里飘着一股新漆和新木头味儿,罗扇不由低声问鹰子:“你们家里才刚粉刷过么?”
鹰子垂了垂眼皮:“这是新家,刚搬来没多久,味道还没散净。”
“你自己买的还是主子赏的?”罗扇眨着眼睛问。
鹰子看了她一眼:“我自己买的。”
“哇,好厉害!看来你很受三少爷重用嘛!”罗扇笑眯眯地道,“大家都没看错,早就说你是个有出息的。”
“进去罢。”鹰子迈步往里走,罗扇推测他是不好意思了,窃笑着跟在后头。
鹰子的新家是很宽敞的一套四合院,处处透着新亮,鹰子娘苍氏听见两人说话声从屋里迎出来,罗扇喜眉笑眼地叫得响亮:“伯母好!我是小扇儿!”
苍氏乐得上来牵罗扇的手:“嗳哟哟!好个俊俏机灵的丫头!可算是见着了!快快,进屋歇着,你伯父正念着呢!”说着便拉了罗扇往屋里去,鹰子跟在后头,唇角浮着浅浅的笑。
苍氏夫妇都是一脸的老实相,比实际年龄看着老些,却是多年操劳辛苦的结果,两个人如今也不种田了,说是把家里原来的田租给了别人种,每年只收租子,现在呢,鹰子爹老苍头干着份类似中介的活,专管给那些有钱人家介绍长工短工,收取介绍费,倒也不累,就是个来回跑腿儿的活。苍氏原也想着找点儿活干,奈何鹰子不许,只叫她在家里好生歇着,本来老苍头要出去找活干的时候鹰子就不大乐意的,说什么他现在挣的钱足以养活他们一家三口了,何须二老出外辛苦?奈何老苍头劳碌了一辈子,猛的一歇下来觉得浑身别扭,死活在家里坐不住,鹰子只好给他找了个相对清闲的活,权当是哄老人高兴了。
罗扇“小时候”同鹰子爹娘着实合作挣钱过一段时间,虽然相互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却也对彼此人品方面都有不浅的了解,眼下再这么一见面,更觉得亲切十分,没多一会儿屋子里就响起罗扇嘎嘎嘎的笑声,双方聊得很是投契。
一眨巴眼就到了午饭时候,苍氏要去厨房做饭,罗扇连忙跟着,被苍氏推回来,笑道:“哪有让客人下厨做饭的理儿?你只歇着,我们穷人家也没什么复杂的菜色要准备,很快就得。”罗扇又强烈要求了一番,两个人推了好半天,最终被鹰子出面把罗扇给按下了,只叫她在房里坐着喝茶,他则去院子里劈柴,老苍头径去了外头买酒割肉。
鹰子劈好了柴,抱着进了伙房生火点灶,苍氏将伙房门关上,笑着压低声音和儿子道:“我看这小扇儿姑娘很不错,长得漂亮不说,只这个面相一看就是有福气的,性格又好,落落大方又不娇纵,从她亲手做的那几样小点心、还有以前编竹艺卖钱这两样就可看出是个会做饭持家的,再加上她又给你爹贴过医药钱,真真是个好心肠——儿啊,我看着这姑娘很好,刚才也问过她,她已经及笄了……你要是喜欢,娘明儿就托人说媒,赶紧先占上,这么好的姑娘怕盯着她的人不少呢!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鹰子只管在那里拉风箱,半晌没吱声,苍氏以为儿子害羞了,正要继续劝诱,却见他忽然开了口:“这件事娘不必替我操心,纵是要娶亲,也是我亲自上门提亲方显诚意。”
“我看这小扇儿就很好,就她罢,别再考虑别人了!”苍氏摸不透儿子想法,只好重复地强调。
“娘,水开了。”鹰子一脸平静,没有丝毫波动。
六菜一汤,虽不够精致却也有酒有肉,罗扇还陪着老苍头喝了几盅,一双眼睛愈发亮晶晶神采飞扬,脸蛋子也红扑扑的活色生香,惹得苍氏更添了几分喜爱,饭后拉着手家长里短说个不停,若不是鹰子拦着,只怕还要留罗扇吃晚饭甚至留宿一夜明儿一早才肯放回去。
从苍家出来,鹰子送罗扇回白府,沿了小街缓步而行,夕阳尽染银杏红枫,晚霞镶遍碧瓦朱檐,行客匆匆,炊烟袅袅,归鸦声中几许恬谧闲适。罗扇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踩着自己的影子,鞋尖上的蝴蝶纹儿随着脚步上下翻飞,旁边是一双穿着黑靴的大脚,不急不徐地伴着她走。
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走了一段,罗扇抬起头,理了理被秋风吹乱的发丝,笑着打破沉寂:“三少爷待你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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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鹰子答得简短。
“你把他的丫头发卖了,他有没有怪你?”罗扇又问。
“没有。”鹰子仍旧惜字如金。
“哦……那他一定很看重你,”罗扇抿嘴儿笑,“可是三少爷不是一直在读书么?为啥突然回来了?”
鹰子看了罗扇一眼,道:“三少爷不想走仕途。”
“那为啥不早些回来呢?读了这么多年突然放弃了,多可惜。”罗扇发自内心地叹道。
“很多事都是在突然间想通的,”鹰子语声平静,“何况学问已经学到,没什么可惜。”
“三少爷不走仕途的话,是不是也要回来帮着大老爷打理府中生意?”罗扇问。
“是。”鹰子回答。
罗扇“哦”了一声,重新低了头默默走路,几次想要再度开口,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拳头在袖子里攥了许久,最终还是慢慢松开了。
由小角门处进了白府,罗扇这才抬头笑道:“你回橙院罢,我也就回绿院去了。”
鹰子却不停脚,只道:“我把你送到绿院门口。”
“不用,我认得道。”罗扇笑。
鹰子却不理她,只管迈步往前走,罗扇只好跟上去,见前面来了两个小厮,看到鹰子和罗扇,连忙原地站住脚,待鹰子走得近了,两人便恭声道了句“苍总管”,罗扇俩眼儿登时就瞪圆了,待走出一段距离后方结结巴巴地问向鹰子:“鹰、鹰子,他们叫你总管?!你、你已经是总管了呀?!”
府里下人中最高的职位就是总管,说通俗点就是下人们的头儿,所有的下人都得听从总管的指挥——就连那位新上任不久的内宅管事何氏都得听从他的命令和调遣!罗扇的嘴自张开就合不住了,眼里闪动着无限钦佩的光芒。
这光芒似是令鹰子有点儿不大自在,别开头淡淡道:“只是副总管而已。”
副总管是总管的助手,级别比总管稍微低一些,然而这已经相当难得了,要知道能当上总管的人都是德高望重、为白府主子们效力了几十年的老人家,鹰子才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副总管,前途不可限量啊!
罗扇咂吧了咂吧嘴:“好厉害!既如此,你以后做事可要多加小心谨慎了,树大招风。”
“我知道。”鹰子回过头来看了看罗扇,“以后若是再有人欺负你,你就去橙院找我。”
“好!如今咱也是有靠山的人了!”罗扇开着玩笑点头,“怎么你还住在橙院呢?总管不是有自己单独的院子么?”
“我才刚上任,”鹰子说时略有些犹豫,“……新赏的院子还未收拾利落。”
新赏的?罗扇再一次张嘴了,他一个年纪轻轻刚上任的副总管,居然被赏了一套新院子——比总管的待遇还好啊!总管还住的是旧院子呢!
看了看鹰子平静的脸,罗扇由衷替他感到高兴,很庆幸他没有被埋没在南三院的柴禾堆里,他为了自己的理想与追求,一步一步走得坚定又踏实,总有一天他会飞得更高更远,罗扇不相信他会甘于屈居在白府的总管这个位置上,他一定还能做得更好,兴许……还会成就一段人物传奇也说不定。
转眼到了绿院门口,罗扇冲鹰子挥手:“回去罢,别太辛苦,注意身体。”
鹰子目送罗扇进得门去方才回转橙院,进了门径直去了上房,丫头们见是他来也不通报,只管由着他推门进了白三少爷的卧房。白三少爷白沐凨才刚沐浴过,正让个丫头拿着巾子给他绞头发,身上披了件远山蓝的天蚕丝薄衫歪在榻上,见鹰子进来也只抬了抬眼皮儿。
“人牙子带了十几个丫头来,你去挑挑,给我留一个补映蓝的缺,剩下的给你自己挑四个,”白三少爷伸了个懒腰,“我跟爹说了,你那院子就建在我这院子后头,离得近好办事。”
“我不需要丫头。”鹰子坐到小榻对面高几旁的椅子上去,“橙院的丫头需有个人管着,若都像映蓝那般无事生非,迟早惹出大事端。”
白三少爷睁开眼睛看着鹰子笑起来:“她那是恃宠而骄,不过是看娘有意让我把她收了房,又仗着从小伺候我,这就不知天高地厚起来,却不成想你又是个铁面无私的,三两句把她给打发了——总归有你在,橙院里谁还能惹出大事来?倒是绿院的丫头们也够猖狂的,居然敢当了我的面打我的丫头,大哥又不能管事,我看他那个院子才正该好好找人管教管教呢!”
鹰子挥了挥手,屋子里伺候着的丫头们便都退了下去,见他沉着声向白三少爷道:“不该管的事莫管,只做好你自己分内的便好,内宅里自有大太太主持,你的眼光当放在外头生意上。大老爷拨给你的那几间铺子,明日便去看一看罢,账册我已叫人晚饭后拿过来,今晚你先理理,免得明日去了一无所知,让大老爷不敢对你放心。”
“是是是,苍先生所言有理,小生一概听令就是!”白三少爷坐起身,冲着鹰子作了个揖,“从今往后就有劳苍先生为小生出谋划策了,敢问苍先生:咱们今儿晚上吃些什么才好?”
自白老太太受了白大少爷那番惊吓之后回去便大病了一场,至今还未好利索,再加上白大少爷从那次之后就不肯再同白老夫妇一起吃饭,白大太太额头的伤也未好,所以索性一家人分开,各自在自己院子里用饭,晚辈们只每天去长辈房里请个安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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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大少爷倒是一直都去白大老爷那里用饭,吃完饭才回自己院子,罗扇早将茶泡好,两个人坐在窗前榻边对坐了喝茶说话。
罗扇支支吾吾地把今日去鹰子家做客的事说了一遍,末了道:“我没有试探他,也没有套他口风……沐云,你可不可以换别人,莫要走鹰子这条线了,我实在……实在不想对他动什么心机,感觉那样很对不住他……好么?”
白大少爷闻言笑起来:“早知会让你这么为难我就不提这事了,也罢,我不该让你掺和进来,以后你就只管吃喝玩乐,别的都无须操心。”
“不不不,我没帮上你的忙,说来心里也惭愧着呢,别甩开我,让我继续帮你罢!”罗扇讨好地涎着笑脸。
白大少爷探了身子凑近过去,低声笑道:“这可是你主动要帮我的。”边说边捉住罗扇小手意有所指地捏了捏,“……这回不用我再教了罢?”
罗扇刷地羞红了老脸,扭捏着道:“你……你答应过不碰我的……”
“啧,可我没答应不让你碰我啊……”白大少爷笑得蛊惑,“宝贝儿,你不知道……这种事……是会上瘾的……”
于是罗扇只好半推半就地帮了一回。
帮助完毕,两个人都有些累,相偎着倚在榻上,白大少爷帮罗扇揉她辛苦了半天的小手,罗扇就说起了鹰子:“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就能当上府里的副总管,大老爷真是慧眼识人才呢。”
白大少爷闻言哼笑了一声:“人才?你对他的评价倒是挺高,看来我也没有白白把副总管的位子推给他。”
“咦?是你让他当的副总管?”罗扇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白大少爷。
“算是罢,我向爹推荐的他。”白大少爷把罗扇的小脑袋重新摁回在自己胸膛上。
“为的什么?”罗扇不傻,她可没觉得白大少爷这么做的目的有多单纯,“年纪还这么轻就坐到这么高的位置,这对他来说可并不算什么好事。”
“你担心他?”白大少爷另一只手在罗扇腰上轻轻一捏,倒没有生气,“他是白老三的伴读,这一点你已经知道了罢?然而你不知道的是,他同白老三在外省读书的这几年,已经彻彻底底地成了白老三的心腹,甚至说白老三完全倚赖他、缺他不可也不为过。
“白老三这个人虽与白老二是双生子,性格行事上却完全相反,白老二深沉内敛,白老三却性急冲动,在外头读书时闯了不少的祸,全靠了苍鹰替他打点周旋,还代他扛了几次大过失,甚至出生入死都是有的。因而白老三对苍鹰是完全的信任和依赖,再加上苍鹰这人的确颇有些能力,做事稳妥,人也极聪明,主意又多,白老三事无巨细都要同他商量,乃至对他的话几乎无不听从。
“有这样一个人在白老三身边,对我的计划会有不小的阻力,苍鹰是个聪明人,行事低调不张扬,默默站在白老三身后出谋划策的同时又能使自己尽量不被人注意,以方便更好的行事。他虽然还不曾帮着他的主子对我产生什么威胁,然而防患于未然,我不能等自己处于被动之势后再想法子扭转局面,所以呢,我就先把这个苍鹰拉到了明处,让他坐上府里副总管的交椅,置其于众人瞩目之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牵制了他大部分的精力,他就不容易帮着白老三做什么对我不利之事。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扇儿,莫怪我对你的青梅竹马使这样的心计,我并未想害他,只要他不帮着人来害我,这个位子他可以一直稳稳地坐下去——他不是个甘于平淡之人,就算我不把他推到前面来,他也迟早会一步步爬到这个位置,甚至他还会渴望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权力——男人都逃不过证明自己的欲望,没有雄心壮志的男人,算不得真正的男人,他是如此,白老三亦如此,因而我绝不能掉以轻心,我便是他们实现雄心壮志的最大一块绊脚石。”
“沐云,”罗扇抬起头来望住白大少爷,问出了自己心中一直都想问他的话,“地位权力和无欲无求、雄心壮志和平凡生活,你……会选择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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