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扇揣着手,偎在灶旁的稻草堆上打呵欠。灶里噼噼啪啪地烧着柴禾,使得整面灶壁都热烘烘的,正好取暖。
一扇并不能挡住冬风的木头门吱吱呀呀地响着,偶尔还会从缝隙里刮进七八十粒雪砂儿,打在脸上疼疼的,转瞬就畏罪化了去。门外是天寒地冻三九天儿,雪积了尺来厚,这会子仍在一阵急一阵缓地下着。
罗扇正有些迷糊,头一歪就能掉进她那一向风格诡异的梦里去,就听得门外一声金属质感的女高音锵然拨响,一时魔音穿耳:“小钮子!金瓜!翠桃!小扇儿!死丫头们!还不出来干活!看老娘今儿不打断你们的小泥腿子!”
罗扇抬了抬眼皮,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伸着懒腰从稻草垛里站起身,掸掸衣摆抻抻襟子,破棉裙腋下的位置便就势飞出一撮烂棉花来。不紧不慢走过去开门,咆哮而至的冬风险些将她推个跟头,鼻子和嘴瞬间就被风堵住,一口气没喘上来,连连咳了半天。
缩缩脖子,揣着手,罗扇小跑着出了门,去找那位魔音发出者。见院门口三四个五大三粗的婆娘正连推带扛地鼓捣着几个硕大的冰砣子。
“麻子婶儿,哎哟,您快放下那冰砣子,硌着肩可怎么好,让我来罢。”罗扇笑眯眯地过去,作势去接最胖最壮最黑的那位婆娘肩上扛的冰砣子。那婆娘铿然一笑,一根萝卜粗的手指点在罗扇的脑门儿上:“还是你这丫头片子有眼色,那三个我看是真欠收拾了!”
罗扇被点得一个后仰,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丢的那大冰砣子上,转脸看了看,见冰砣子里豁然伸出一个僵硬阴险的鱼头,森森然等着爆罗扇那满是稻草味儿的小菊花。
小钮子,金瓜,翠桃,正一滑一顿地从院子各个角落里向着这边集中冲刺,小钮子临近了终于晚节不保,结结实实摔了个大马趴,好在地上雪厚,孩子也耐摔,爬起来没事儿人似的拍了拍身上的雪,忙忙凑到麻子婶儿面前集合站队。
“这是今晚宴上要用的鱼,赶紧给我抬到伙房里去!”麻子婶指着地上的冰砣子命令道。
罗扇打量了打量这七八个冰砣子,每个足有水缸大小,冰里头冻的是各种张着嘴睁着大眼表情惊讶的鱼。麻子婶儿肩上那个还算小些,但也就她这样天赋异禀的人才能扛得动了。
麻子婶一边说着一边将肩上的冰砣子丢到地上,摔碎了几块冰,掉出两条死不瞑目的鲫鱼来,而后挥手招呼其他几个婆娘往伙房里走,捶着自个儿肩膀道:“可累死老娘了!”
罗扇揣着手,立在冰砣阵中笑而不语。小钮子看看她,又看看另两个,吸了吸快要流进嘴里的稀鼻涕,一指冰砣子:“一共八个,每人两个。”
另两个同意了,罗扇依旧笑得邪魅狂狷。
三个丫头都去抢最小的那一个,最终被力气最大的金瓜得了手,使尽吃奶的力气推那冰砣子,没推得两步便被地上沆洼不平的石头绊住,一嘴啃在了冰砣子里猥琐探出的一张鱼嘴上,光荣地献出了她的初吻。
另两个在原地吭哧了半天,冰砣子里张着圆嘴的鱼们渐渐不厚道地勾起了唇角。
见罗扇依旧揣着手立在风雪鱼中眯着眼儿笑,翠桃不干了,一指她鼻尖:“你干啥不动弹?!别想偷懒!”
罗扇眨眨眼:“你们推不动是不是?”
“你能推动?!你推个我们看看!”翠桃不服气地瞪着她。
“我当然能推动,我不仅能推动,还能帮着你们把这八个冰砣子全推伙房里去。”罗扇笑着眨眼。
“鬼才信你的话呢!”翠桃撇着嘴,“昨儿你还骗了柱子说那下水沟子里不知谁掉了个银锞子,害他弄了一身泥出来,屁也没捞着一个,回去被他老子娘一顿狠揍。”
谁说屁也没捞着?那不是把我因不小心滑倒而甩进去的一只鞋给捞出来了么!罗扇心道。抿了抿嘴儿:“我说我能我就能,不走寻常路,一切皆有可能。不信的话咱们打赌?”
“好,你说赌什么!”翠桃压根儿不信罗扇鬼扯,别说是她,就是麻子婶来了也不会信。
“你们两个要不要赌?”罗扇笑眯眯地望向小钮子和金瓜。
“赌就赌!”
“谁怕谁!”
罗扇笑得像只猥琐的老狐狸,慢条斯理地道:“那就赌晚饭吧。我若输了,今天的、明天的、后天的晚饭,我全让给你们,你们若输了,今天的晚饭就要让给我,怎么样?”
三顿换三顿,很公平。翠桃三人点头同意。
罗扇一抬袖子,将脸掩住释放了一阵奸笑,放下袖子时已然恢复了浩然正气,不紧不慢地进了水房,抄起瓢子舀了两桶水,然后用扁担挑了——她芳龄八岁的身子挑这么两桶水还真是有点吃力,好在底子好,想来是从极小时起就干粗活儿的,因此即使被她灵魂附了体也依然保留着实力。
罗扇其实不想这么坑那三个与她现下这肉身年纪相仿的小丫头的,毕竟在她这张八岁羊皮的外表下有着一条岁长的狼的灵魂。但是转而一想,她是几千年后穿越来的后人,这几个小丫头是几千年前的古人,按辈分来算的话……反正她们是长辈,她是晚辈,坑爹不坑妹,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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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就这么厚颜无耻地认同了自己的做法——她是真的真的需要饱饱吃一顿来挽救自己这个日渐虚弱的肉身,她穿到天龙朝至今已经一个月了,短暂的异世生涯里没有吃过一顿饱饭,这让自诩为吃货星下凡的她情何以堪?
况且,小钮子、金瓜、翠桃这三个丫头都是家生子,即爹妈都在这间府上做奴才,而她这肉身却是孤儿一枚,三个丫头一顿吃不饱还有老子娘能给她们留一口,她吃不饱的话那就只能干饿着。
一想到这个罗扇就觉得委屈:尼玛为毛别人一穿就上小姐上美女上天娇?尼玛为毛老娘一穿就上萝莉上孤儿上奴才?尼玛别人穿成丫鬟身边儿都有俏公子俊王爷可以养眼怡“性”,尼玛老娘穿成丫鬟身边儿全是甩着大鼻涕的丫头片子!
罗扇越想越心酸,然后就更饿了。
肉身原主儿想来也是饿死的,反正罗扇在那边儿食物中毒光荣献身于伟大的美食事业之后醒来时就在这边僵尸似地乍了。仰仗着一张萝莉皮通过四下里打听,这才知道这原主儿是被人牙子卖进来的,大概也是因为适应能力差,来了没几天就断了气。
幸好罗扇这猛鬼附身得及时,没等其他人发现原主已死就来势汹汹地雀占了鸠巢,除了不太满意现在每天吃不饱的处境之外,她这个初来乍到的异世人暂时也没什么更高的追求。
原本呢,肉身的名字叫做春杏,罗扇一听别人这么叫她鸡皮疙瘩就起了一身,好说歹说地求了这个院子里最大的头头麻子婶,让她改成了自己的原名——姓是不能留用的,她是奴,而且还是这里最下等的奴,所以就只留了名字,人人都管她叫小扇儿。
说到这里是什么地方,罗扇只知道这座府宅的主子姓白,经商的,做的什么买卖不晓得,但一定是非常非常的有钱,只看她所在的这间院子的院墙就知道了:灰蓝色的鹰眼石砌得足有七八米高,基座是晶莹闪烁的白云石,铺院的砖子也是白云岩切成的,所以表面上像磨砂石一般并不光滑。
——单看围墙和地砖所用的石料就足可推知这个白府干的不是小买卖,那么白府的规模究竟有多大呢?罗扇不知道,因为从穿来之后至今为止她还一步没有迈出过南三院。
南边一共有几个院子罗扇也不清楚,总之是大于等于三个的,而单单南三院里头就还包含了四个小院儿,分别是南三东院、南三西院、南三南院和南三北院,她所服役的这一间院子就是南三西院。
南三西院的成员一共十二人,除了管事的麻子婶之外还有七个婆娘四个小丫头,她们每天的工作就是烧水、洗菜、择菜、淘米、杀鸡宰鸭、处理食材。
听说南三东院里也有十二个人,不过都是男性,专门负责劈柴烧炭给大伙房送去。南三南院的十二个人负责洗碗刷碟,南三北院的十二个人负责倒泔水。
仅仅是做饭的辅助程序就有整整四十八个人来干,可想而知,整个白府连主子带下人得是一个多么庞大的群体呢!
罗扇的足迹最多也就抵达过南三院的门边儿上去,连门槛都没迈过就回来了。从院门向外看,见地上铺的是海底蓝的花岗石,平坦整洁,冰凉肃清。仍旧是高高的院墙,粗壮年久的参天大树,被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花池子。她怀疑南三院外是一个更大的院子,这更大的院子外面是更更大的院子,而更更大的院子也许只是白府中最不起眼的一隅。
正所谓“庭院深深深几许”,罗扇很庆幸自己没有处于这庭院的最深处,她不喜欢太深的东西,太深的水,太深的颜色,太深的人心,不适合她。
罗扇挑着两桶水回到院子里,翠桃三个人瞪着大大小小的眼睛盯着她看,见她把桶里的水慢慢洒在地上,一路洒一路往伙房的方向走,小钮子不由叫了起来:“你干啥!待会儿冻成了冰要滑倒人的!”
罗扇充耳不闻,倒完水后把桶放回了水房,三九严寒,没片刻功夫那水便结了冰,形成一条冰路,连小钮子鼻子下面的鼻涕都结成了小冰棍儿挂在那里。罗扇找来一根扁担一块石头,利用杠杆原理把那巨大的冰砣子撬到了冰路上,而后很轻易地就这么推着它一路滑到了伙房。
她们院子里的这间伙房不管做饭,事实上不是不管,是没那个资格管。真正管做饭的是大伙房,她们这间伙房也就是给大伙房打下手的,平时绝不许自己开灶,生着炉子也是烧水用的。
翠桃三个人看得面面相觑,暗骂这么简单的法子怎么自个儿就没想到呢?!罗扇那厢很没有身为一个老女人的自觉性地一阵奸笑:谁教你们是小孩子来着?跟老娘斗——哼哼嘿!
三个小丫头很不情愿地输掉了晚饭,甩甩手各自走开了。罗扇把那七八个冰砣子弄进了伙房后又去找来一把扫院子的大扫帚,将从伙房门口到院门口之间扫出了一条路,扫开的雪就堆到方才的冰路上,如此一来只要没人脑抽脚贱地去踩那雪堆就不会因踏到雪下的冰而摔倒。麻子婶再度来到院子时还表扬了罗扇有眼色,赏她晚上多吃一个馍馍。
罗扇她们这些人算是白府里的最末等的奴才,因此每顿的伙食自然不会好到哪儿去,除了馍馍咸菜粥就是饼子咸菜粥,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根青菜,想吃肉?夏天的时候到是可以自己去捉几只蚊子丢进嘴里开开荤,指望碗里见点油星儿那根本想都不要去想。
终于吃到穿越来后第一顿饱饭的罗扇偎在灶旁,数着脏兮兮的手心儿里她第一个月的工钱——五十文小钱儿,心里转起了念头:苦谁也不能苦自己,饿啥也不能饿肚子,今儿是吃饱了,明儿呢?有个什么法子可以改变一下现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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