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还一直留在身边。
仁启三十年,彼此最后一次见面。
十六岁的娉婷少女,云髻轻挽、环佩珊珊,一袭湖水绿纱罗织银云裳,倚着细柳凭水而立。斜阳映着她的玉容,顾盼之间已有流动神采,姣妍笑道:“原来是凤翼,难怪云琅坐不住,大清早就出门了。”
侍女站在近旁,低声道:“小姐,不便与男子相见的。”
她却不以为意,落落大方一笑,“那些混话,说得是私相约会之人。此刻大伙都在场,光明磊落说几句话,有何不便?”话虽如此,到底还是怕惹人闲话非议,只略叙叙便持礼离去。
后来出府,云琅传话道:“姐姐说,与君相识,各自珍重。”
中秋没几天,景帝便因病薨逝。嫡子为太皇太后扶持,群臣拥立,八月二十六,立为新君,尊号光帝。天淳元年六月,那湖水细柳边的婷婷少女,以豫国公嫡女身份,被册为同晖皇后。直到那一刻,方才明白她说的八字含义。彼此终究没有可能,越牵挂便越是伤怀,不如情留相识、各自珍重。
一路漫漫走来,阴差阳错,最后竟然娶了素心。虽说并非情之所钟,可她毕竟是自己的妻,那样善良柔弱的女子,难道要辜负于她?当初没有问她,往后亦没有机会。那么,她的心里可曾有过自己?而如今,她竟然把玉佩转送迦罗,是要亲手斩断那一线牵挂么?凤翼在心内叹了口气,终究都是有缘无分。
“凤翼!该出发了。”
远出沙尘飞扬,是叶成勉策马而来。凤翼朝他挥了挥手,又将玉佩递与迦罗,“收起来罢,一会要赶路了。”迦罗点点头,看着叶成勉渐渐走近,遂不再言语。
叶成勉面上颇有些憾色,勒马说道:“先前听说,玉邯夫人随你同赴青州,所以特意去皇上跟前求情,谁知道竟然是不许。”他叹了口气,又道:“想来是妹妹的事,皇上心里还在不快。”
凤翼心内苦笑,自己能带夫人同赴青州,其中缘由,外人又如何能够猜到?见叶成勉甚是烦恼,只好劝道:“恭顺夫人在京中,可与妹妹时常相聚,彼此也有个照顾,你也用太担心了。等时日长稳定下来,再与皇上说说,或许就恩准了。”
叶成勉点点头,又道:“今儿是盛大的日子,咱们却要急着赶路。”
凤翼奇道:“什么日子?”
叶成勉朝皇宫指了指,道:“我也是来时路上听说,皇上要在四妃之上加设皇贵妃之位,升泛秀宫淑妃为皇贵妃,今儿便是册封盛典。”
“轰……”一声响彻云霄的闷喇声升起,虽然相隔一定距离,却仍然能清楚感受到那连绵不断、声势浩大之音,以及随之带来的巨大震撼。六万军士皆齐齐回头,底下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似在揣测那位盛装受册的皇贵妃,该是如何宝光流转、神姿秀丽,才能博得三千宠爱于一身。
延禧八年正月二十日,因中宫之位久悬,帝遥感于六宫无主,于四妃之上加设皇贵妃之位。泛秀宫慕氏淑惠明敏、温正恭良,堪为天下女子之表率,统领后宫妃嫔诸等事宜,遂册为皇贵妃。颁十二页金册、亲赐玉宝,其余礼仪均同后制。另册纯妃朱氏为贵妃,龄妃谢氏为贤妃,以襄助皇贵妃协理东西六宫,自始元徵城后宫初定。
延禧十年四月,初夏刚至。
正是牡丹当季之时,因皇宫内素来盛培牡丹,诸如杨妃醉色、玉簪白、洒金桃红、烟绒紫、御衣黄等等,各色品种多得琳琅满目。小太监们忙进忙出,在椒香殿门口搬运着宽口花盆,待数百盆牡丹落好,几乎将内庭前簇成一片花海。
慕毓芫坐在内殿榻上,临窗迎风抚弄着鬓间散发,瞧了半日牡丹,方才唤来双痕吩咐道:“刚才瞧着那边,有两盆璎珞宝珠开得恨好,让人搬到内殿放着,棠儿最喜欢那颜色。”
“是,知道了。”双痕笑吟吟答应下,吩咐小太监出去,折身回来翻弄着海缸里的香橼,回头笑道:“娘娘,时辰已经不早,不如早些换上吉服?再过会,只怕人都到齐了。”
“今儿又不是我的生辰,有什么当紧——”慕毓芫话还没说完,便见七皇子一路小跑扑过来,不由笑道:“你呀,还是整天这般淘气。今儿是弟弟妹妹的生辰,你这个做哥哥的,可得比他们都懂礼数,不然让人笑话。”
“怎么会?”七皇子笑着撒娇,在慕毓芫怀里一阵摇晃,将身上簇新的宝蓝色刻丝锦袍揉得不成样,“儿臣最懂礼数了,前儿父皇还夸过呢。”
慕毓芫替他扯平衣袍,抿了抿头发,低头取笑道:“你父皇,什么时候不夸你?莫说你真的懂礼数,便是淘起气来,还不是样样都说好?那些话都当不得准,母妃看到的才算。”
七皇子咧嘴直笑,又贴上去悄悄说道:“母妃,小九在里面不高兴呢。”
“嗯?”慕毓芫略微诧异,笑道:“你又胡说,佑綦最是听话的。今天是他高兴的日子,好端端的,哪会有什么不高兴?”
“真的——”七皇子拉长声音,转头见十公主穿好新衣出来,赶忙上去拉道:“妹妹你说,小九是不是不高兴?母妃还不相信呢。”
十公主也上来倚着慕毓芫,桃红色结花长穗巧致宫装,衬得小小人儿粉雕玉琢,仰着小脸笑道:“九哥哥嫌衣服不好,说袍子前面的团花太大,像是女儿家的衣服,劝了半天也不肯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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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五岁大的孩子,哪里分什么男女了。”慕毓芫不由一笑,吩咐宫人照看两个孩子,又起身道:“本宫进去瞧瞧,顺便也换了衣衫,你们先到未初堂等着。”宫人们赶紧答应下,领着七皇子和十公主出去。
慕毓芫进到寝阁,果然看见九皇子坐在一旁,宫人们正在哄劝,于是挥退众人笑问道:“怎么了?不喜欢这袍子?”见九皇子点头不说话,勉强忍着笑意,“佑綦,宴席马上就要开始,现在再做也来不及。听话,先穿上过完生辰再说。”
“是,母妃。”九皇子颇不情愿,却点了点头。
“佑綦——”慕毓芫含笑想了想,柔声说道:“上次,你不是说想学射箭么?等过几日,天气再好一些,母妃得空就亲自教你,好不好?”
九皇子赶忙跳下椅子,问道:“母妃说的话,当真么?”
“当然,母妃什么时候哄过你?”慕毓芫招呼宫人上来换衣袍,自己去内间取出一张镶金小弓,甚是巧致精良,笑着递到九皇子手里道:“这还是从前得的,那时跟你父皇一起去狩猎,已经闲置好些年,现如今把它给你了。”
“那好,母妃可别忘记。”九皇子方才欢喜起来,催着宫人弄好扣襻,生怕别人把小弓弄坏似的,非要亲自去放好才做罢。
慕毓芫忙吩咐双痕梳妆,又让香陶捧来吉服,上身一袭朱色蹙金飞云凤纹翟衣,下着桂色盘金彩绣留仙裙。双痕特意挽了九鸾参云华髻,珠钗贵而不多,其中一支赤金镶玉鸾鸟双头步摇,灿色夺目、金珠铮铮,衬出皇贵妃的尊荣身份来。待她领着九皇子赶到未初堂,嫔妃们早已热闹多时,见她过来,都纷纷起身行礼。
因皇帝还未驾到,众妃们皆各自三两闲话。谢宜华素来不喜热闹,故而只寒暄了几句便走过来,拉着九皇子笑看半日,问道:“佑綦,什么事这么欢喜?是不是,你母妃夸奖你了?”
九皇子摇了摇头,高兴道:“母妃刚答应,改天亲自教我射箭。”
“难怪呢,能哄得佑綦欢喜。”谢宜华笑着趣了一句,将一个金线荷包系在九皇子腰间,抬头对慕毓芫说道:“方才听说,今儿请了宫外有名的戏班子,说是海陵王推荐上来的,预备好生热闹一番。”
“小孩子们,哪里坐得住听戏?”慕毓芫说话间瞧过去,见她只一袭莲色鸿雁衔绶蔓草纹宫装,身上装束甚是清减,因此笑道:“前些日子说后宫该节俭,瞧你今日的打扮,当真该奉为后宫表率,才算不枉费了。”
谢宜华也是一笑,指着鬓上的东菱玉管珠长钗,“难道,这些就不是钗环?娘娘虽然辖理后宫,可嫔妾守规守矩,钗环戴多少也要管么?”说着拉了九皇子,“佑綦,你母妃管得真多,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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