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机巧心思, 揣摩上意, 遍大秦朝堂,无人能出赵高其右。
胡亥虽然喜怒不形于色, 即便心中对太子有所不满,当着臣下却还是颇为顾忌太子体面尊严的, 所以朝臣远远看去,多半以为这对天家父子也算得上父慈子孝。唯有赵高心思玲珑, 又长伴胡亥左右,才能体察出皇帝对太子隐隐的不满, 却也未能证实。
所以赵高这次拍错的马屁,其实乃是故意为之, 正要借着众臣都赞美太子之时, 确定皇帝的心意。
被皇帝以玩笑话敲打后,赵高虽然作堂皇之色,然而心却渐渐定下来了。
“起来吧。”胡亥也熟知赵高手段心思,话锋一转,又道:“朕虽然还在盛年, 然而幽冥之事,却也难料。当初先帝东巡之时, 想必也不曾料到会骤然龙归大海。朕的登基也颇为仓促,随后……”他想到真实历史上大秦二世而亡, 长叹道:“可见偌大的帝国, 总要有随时能顶上的二号首脑才成。”
赵高耷拉着脑袋听着。
胡亥轻声道:“若朕有所闪失, 太子即刻便是尔等效忠之人。”
殷鉴不远, 在夏后之世。
每个正当盛年的皇帝,都很难会把自己的身后安排作为顶要紧的事情来处理。毕竟,谁不想再多活五百年呢?
若是承平盛世也就罢了,若正值战乱频仍之时,那就是亡国灭种之灾。
然而如今的太子能做一个好皇帝吗?
甚至退一步说,不求有功,他能做一个无过的皇帝吗?
恐怕不能。
太子如今只有十六岁,若只以学业来论,与后世的高考状元也能相提并论。
胡亥对太子在学业上是大致满意的。
然而功课学得再好,也不过是个博士。
做皇帝跟做博士,可全然不是一回事儿。
有些事情随着年岁增长会有所进益,比如说换位思考的能力。青少年们总是很少能做到体贴的,多是以自我为中心,正常来讲,人要到二十岁之后,这方面的能力才会显著增长。
胡亥不想在这方面去苛责太子。
可是有些事情却未必会随着年岁增长而有所进益。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并非没有道理的。
胡亥神色沉重起来。
他不得不承认,在培养接班人的问题上,他存在不可推卸的责任。
而这部分责任,他没能在最关键的时期担起来。
当他在逐鹿的战场上冲锋陷阵之时,却忘记了,百年之后,身后的疆域终究要交付旁人手。
“陛下?”赵高见皇帝神色不对,担忧发问。
胡亥摆手止住他的询问,坐定沉思。
他是个行动派,一旦发现了问题,不可挽回的就干脆随它去,而尚能补救的,则要不遗余力去做。
唯今之计,要做两手准备。
万一天不假年,他骤然离世,当下唯有太子继位最能服众。太子占了正统名份,只要不出大错,除非国灭,否则无忧。那么关键就是要安排好辅佐之臣,为大秦保驾护航。
当然,这是胡亥最不希望发生的情况。内忧外患之中,太子泩还真未必能镇住场子。
但如果他还能再活十年,再活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四十年、五十年呢?
胡亥想了想,他下个月才满整三十岁,再活五十年,也就是八十岁,虽然能活到八十岁的可能性很小,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随着他寿数增加,对继承人的择定标准也会变化。
多了不说,哪怕他再做三十年皇帝,那么太子泩就要再做三十年太子。
康熙朝著名的废太子胤礽就曾口出怨言,“岂闻做了三十年的皇太子”?
父未老,子已壮,在天家便是最大的悲剧。
短短刹那之间,胡亥心中已经转过无数念头。
定下神来,胡亥如常示意赵高退下,却又遣人去问询太子妃孕程详情。
鲁元得皇帝垂询,颇有些惊喜讶异,吩咐太医将脉诊都呈上。
她早年跟随母亲颠沛流离,身子骨算不得康健,只好好调理着,只要心绪平静,虽然怀着孕,却也并不难熬。
与此同时,胡亥请了吕雉面谈。
“太子从民间带回来一位女子,此事王太后可知道?”胡亥面露愧色道:“这孩子着实胡闹。朕这就下旨,叫他把那女子送回去——虽然这女子是太子恩人之后,也不过是多添嫁妆令归旁人罢了。”
吕雉却道:“陛下爱护太子妃之意,臣感激不已。然而陛下虽然威加海内,于男女之事,恐怕却还未得精髓。”
“哦?”
“想来太子殿下与那民间女子,正是青年男女,情热之时,若由着他们,倒也渐渐腻了。若乍然分开,却叫太子殿下引为平生之憾。”吕雉理智道:“虽然感念陛下心意,如今却也只好由他们去。”
胡亥叹道:“是朕管教失职。”又寒暄了几句,聊了一会张耳的现状,便送走了吕雉。
此前,胡亥曾经要底下人多加约束,不要给太子添置房中人。包括此前教导太子人事的宫女,也在太子大婚后,领了金银搬出了承乾宫。
可是自这日之后,禁令便解除了。
太子泩地位尊贵,又正是年少之时,且正妻有孕,相貌俊美,不过几个月之间,便接连收用了五名宫女。
碍于皇帝威严,这五名宫女,太子没敢请给名份。
太子妃鲁元始终没有太大反应,反倒是二丫吃味闹了两场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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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高将内廷之事,如实汇报给皇帝。
胡亥批阅着奏章,似听非听,最后只一句“知道了”。
赵高垂眸若有所思。
胡亥揉着发酸的手腕,起身道:“叫上萧何,陪朕一起却见个人。”
这个人,便是张良。
当初刘邦密谋与韩王信里应外合,勾结匈奴,反叛大秦,被胡亥及时识破,又因为吕嬃大闹戚夫人,阴差阳错捉住了早该跑了的刘邦与他的臣子们。
其中便有张良陈平等人。
后来刘邦伏诛,陈平被放出来做了冯劫的左右手,只张良还关押着。
在牢中关押了数月后,胡亥下旨,把张良另居别苑,仍由士卒把守,不许出入。
这别苑原是秦宫的一部分,因临水而逃过了项羽的那一把大火,保留下来,精致美丽,夏日草木蓊郁。
如今已是初冬,张良被关在里面已经快一年了,重兵把守,不能出入,便只能望着园子湖泊里的半亩天光云影。
好在还有书籍足以慰藉。
这日,张良正歪坐庭中,膝头摊着一册古诗源,似看非看。
忽然,终日紧闭的木门吱呀响着,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了。
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几队郎官在跑动。
张良修长的手指扣在摊开的诗文上,指尖发凉微颤。
那日被捕,汉王之死,已是不可避免。
一年又三个月了。
果然,他的死期也到了么?
张良抚了抚自己已经花白的胡须,对着湖水照了照,望天呵出一团白雾,想他五世韩相之后,最后却幽囚死于咸阳某个不知名的园子里,未能报国恨家仇,实乃平生憾事。
沉重的木门彻底打开,郎官一队队冲进来,分列左右。
而后,黑袍加身的盛年男子缓步走了进来。
张良眯紧了眼睛。
他恨黑色。
同样的黑袍,他曾经在眼前男子的父亲身上见过。
他曾安排勇士,击碎了那人的金银车。
皇帝亲临——张良心念如电转,也就是说,他大限未至。
如果皇帝要他死,便不会花时间还来见他一面。
皇帝肯来见他,那就是说,他对于皇帝来说,还有可以利用的价值。
张良露出一个淡淡的讽笑,放松了身体,靠在亭柱上,就冷眼看皇帝走上前来。
胡亥走上亭前,跺脚道:“今儿天可真冷。”
萧何上前,对张良道:“兄长别来无恙。”
张良还礼,微笑道:“托福,我在这园中,丝毫不闻园外事,倒是清静读了许多书。”
胡亥笑道:“清静读书——朕真是羡慕你啊!”又指着萧何道:“跟你兄长说说,这一年多来,外面都发生了什么事儿。”
萧何想了想,笑道:“臣嘴笨,只捡几件要紧的事情说……”
胡亥一点头,示意赵高跟上,“朕先逛逛园子。”
留萧何在亭中,把刘邦如何伏诛,韩王信如何被杀,匈奴如何议和,太子妃有孕等事,一一告诉了张良。
胡亥逛了片刻园子回来,就见张良和萧何都在亭中、面色沉重。
胡亥对张良笑道:“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朕来告诉你。”
张良淡声道:“我如今幽囚园中,便如等候处决的犯人,今日不知明日死活。陛下纡尊降贵来见我,所求为何呢?”
他垂了眼皮,已经料到皇帝要来降服他,却更早已打定主意,宁死也不降秦的。
谁知道胡亥并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径直道:“朕要对黥布用兵。朕知道你和吴芮交情好,他也听你的。朕要你给吴芮去封信,告诉他,朕对黥布用兵的时候,叫他安分呆着,站在朝廷这边,不要跟着他女婿瞎搞。”
张良微愣。
胡亥咧嘴笑道:“怎么样?你写了信,朕叫他们给你安个火盆——这贼老天,真他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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