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现在却还不是向赵佗揭示胡亥身份的好时机。
如今中原久经战乱, 无力让远在南越的赵佗主动臣服, 也不可能发动一场翻越五岭的战争。
所以胡亥只是以皇帝的身份,写了一道嘉奖的旨意给赵佗。
赵佗如今名义上是大秦南越郡的郡守, 实际上却是五岭以南的统治者。
胡亥旨意中,肯定了赵佗坚守南越的功绩, 给他加封号为“南越君”,允许他不向中央纳税, 享有完全的自治权利。
基本上就是把赵佗早就干了的事儿,给他过了个明路, 使得双方脸面上都好看点。
赵佗是个实际的人,只要拿到了实在的利益, 未必非要打出“南越武王”这样的虚名。
与此同时, 胡亥也给淮南王吴芮去信,告诉他对赵佗要克制,保存实力,暗示在北边还有战役要打。
这个战役,指的并非与匈奴来日交战, 而是指的张耳等诸侯。
匈奴已经议和,南方也暂时抚定, 胡亥终于腾出手来,翦除异己。
然而刘邦已死, 韩王信与燕王臧荼都兵败自杀, 赵王张耳等人也不是傻的, 这会儿都趴下来, 谁都不跳了。但是这种趴下来,却是危险的。因为他们仍然在等待着,瞅准时机会跳得更高。
好在史书上的谋反历来有两种,一种是真的谋反,另一种却是皇帝说你谋反。
皇帝说你谋反,你就是谋反。
将来写在史书上,多半是某诸侯封地内的臣子察觉事情有异,逃到咸阳,向皇帝汇报了诸侯密谋造反一事。于是朝廷派出正义之师,剿灭了谋反贼子,收回了封地。
至于究竟是真是假——有句话说得好,不过是前人撒土,迷迷后人的眼罢了。
韩王信与燕王臧荼都兵败自杀,北境除了赵王张耳的地盘之外,全部收归朝廷。
张耳突然间发现,他被中央包围了。他感到本能地不妙,发信给还留在咸阳的儿子张敖,叫他想办法找机会逃出来。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赵地的太医在看诊之时,不小心发现了张耳密谋造反的证据,已经赶到咸阳,告知了皇帝。
而张耳的儿子张敖,自然是第一个就会关押了起来。
一场新的战役又在酝酿中,咸阳城中阴云阵阵。
在这压抑黑暗的氛围中,太子妃传出的喜讯,为这个庞大而又凋敝的帝国增添了一丝希望。
“太子妃有孕?”胡亥得知消息,先是喜道:“好!正该为黔首做个表率。”
连年征战,户口册中人口不过只剩了几百万,这种情况下,女子越早生育,生育越多,对于帝国来说就越有利。
惊喜过后,胡亥想到鲁元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惊喜是属于皇帝的,叹息却是属于人的。
胡亥放下手中御笔,想了一想,道:“传太子来。”
一时太子泩赶来。
胡亥不管多忙,每日都抽时间检查太子泩的功课。真是不做父亲不知道,望子成龙的心情,会很容易就毁掉一个人引以为荣的耐心与爱心。
一想到偌大的帝国将来要落到眼前少年的肩上,而他如今方方面面又是如此不能尽如人意,胡亥就忍不住会疾言厉色,诸多要求。
这仿佛是天底下所有父亲的通病。
胡亥当然也明白“爱的教育”“快乐教育”,可是知难行易,最关键的是,现实情况不允许。
太子泩身为帝国之子,他就要面对重重的压力,万民的期待。没有时间也没有试错的机会,去给他“喜欢什么就学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皇位是太子泩的荣耀,也是他的枷锁。
太子泩仿佛自己也明白父皇对他的不满,也明白父皇在压抑他的脾气与期许。
所以每次见父皇,太子泩都既忐忑又敏感,好似避猫的鼠儿。
胡亥一见他畏畏缩缩的模样,便心中不喜,吸了口气,尽量和颜悦色道:“太子妃有孕之事,朕已经知道了。”
太子泩闻言,心中稍宽,面色和缓了些。
胡亥叮嘱道:“她在孕中,如有所需,你便都尽量满足。若是你做不到的,来跟朕说。”又把自己能想到的注意事项都一一说了。
太子泩一一应了,不敢说个“不”字,欲言又止。
胡亥留意到了,先是想要批评他这副上不得台面的架势,好容易压住脾气,笑道:“你与朕乃是父子,有话直说便是。”
太子泩这才道:“太子妃一向都好,只是最近为她弟弟汉王之事发愁烦心……那戚夫人和如意,不知怎么,惹怒了太子妃母亲,恐怕有性命之虞。然而不管那戚夫人怎么错,这如意可是汉王与太子妃的亲弟弟。这段日子,汉王怕如意遇害,于是把他接到身边,同吃同住,更是激恼了王太后——闹到了太子妃跟前,也惹得她烦心。”
胡亥要太子泩说话之时,说是“父子只需直言”,可是等到处理具体事务,却不自觉换了皇帝审视继承人的目光,问道:“你觉得要怎么处理才合适呢?”
太子泩已知皇帝不喜他仁善,却不愿违逆本心,仍是道:“儿臣以为,若果真杀了如意,有伤天伦。至于戚夫人与王太后,不过是女人间的事情,只要不过分,由得王太后去做便是。”
胡亥压着脾气,淡声道:“那你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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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泩道:“将戚夫人交由王太后处置。至于如意,由汉王抚养也未必不可。”
“前提是,到时候你还能是太子。”胡亥讽刺了一句,再压不住脾气了,起身疾走,厉色道:“戚夫人与王太后,不过是女人间的事情?一个是夫人,是一个王太后,你却只看到了她俩的女人身份?你以为保下如意,众人看到的是你的仁善吗?你错了!众人看到的,是你活生生打王太后的脸!汉王封地,如今是那个比你还荏弱的小子掌权吗?你错了!是王太后!”
还有一句狠话胡亥没说——以王太后的手段,一旦太子妃生下了皇孙,还有你这太子什么事儿?
太子泩已伏地请罪,瑟瑟发抖。
胡亥见状,心中越发嫌弃,却也不忍,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你只下去陪伴太子妃,这件事不要插手。”
太子泩出了章台殿,满面怨怒之色,冲回自己殿中,取了马鞭抽打廊柱。
阿南与张芽陪伴着他。
太子泩恨恨道:“好个虚伪的人!口口声声叫我对太子妃好,他却先把人家的父亲给杀了!刘萤这等功臣,拱手相送于匈奴!呸!他是个什么东西!”
太子泩对皇帝的不满,近身服侍的阿南与张芽都隐约有所了解,却从来没听他这样明白讲出来过。
此刻俩人都是吓了一跳。
阿南上前捂住太子泩的嘴,低声叫道:“殿下慎言!”
太子泩掰开他的手,怒哼一声,也知不妥。
阿南挓挲着手,焦急问道:“太子妃有喜,乃是天大的好事儿——您这是怎么了?”
太子泩倚着廊柱坐下来,低声怒道:“早晚有一天……”他没有把话说完,可是底下的意思,阿南和张芽都太明白了。
俩人齐刷刷白了脸色。
隔日,张芽回了宫外的家。
如今张伯等人都在咸阳有了房子,但是老两口放不下村里的地,只有农闲时节才在城里住。
“我小叔父呢?”张芽一回家就问张灿。
随着太子泩回咸阳,张家一门都水涨船高,张灿递交了做吏员的文书,如今正准备在城中开家小商铺,给老夫妻经营。
“我也刚回来,怎么了?”张灿快步从里屋迎出来。
“小叔父,别开什么杂货铺子了——我这里有桩好事儿给你去做,保管赚钱!大大赚钱!”
张灿眼睛一亮,抓住张芽的胳膊,笑道:“什么好生意?好小子,你陪着太子殿下,自然都是最厉害的消息。”
不等张芽说出究竟是什么赚钱的大生意,里面老夫妻听得响动也迎出来。
“是大孙子了啊!”张伯原是皱着眉头,一见张芽便笑开了,又道:“正是你来得好——快来给二丫的事儿想想办法!”
“二丫怎么了?”张芽在宫里是太子泩的伴读,回了家却俨然是家门的荣光。
张婆婆叹道:“如今朝廷的新令,女子十五以上就要嫁人,要是超过二十还没嫁就得罚税了!二丫眼看着就要二十了,却还没有婆家,连着看了好几家,都没相中——高不成低不就的,你说可怎么办才好?”
二丫自己躲在屋里,既害羞又生气。
二丫是张芽二叔家的妹妹,今年十九岁,生得明艳大方。
张芽没料到是这么回事儿,愣了愣,笑道:“我问问二妹妹……”他进了里屋。
二丫却是个泼辣的,兜头摔过去个针线包,笑骂道:“我的事儿,要你管!”
张芽笑道:“还真就要我管——我问你,你想不想进宫?”
二丫一愣,道:“我不干!皇帝老儿白胡子都一大把了!”
张芽失笑,道:“皇帝才没白胡子一大把,他俊得很——”又道:“你真是傻,我说的是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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