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也就胡亥好意思问。
闻言, 李斯:……你咋不问问自己, 为啥你一做皇帝就天下大乱了呢?
当然李斯不能把这话问出来。
皇帝犯了错, 做丞相的出来背锅,都已经是约定成俗的事情了。
好在蒙氏这口锅不算太沉,毕竟祸首赵高还活蹦乱跳着呢。
于是李斯一躬身, 抚着白胡须, 心平气和道:“此乃老臣之过……”
胡亥一摆手。
怎么能在荥阳地界上,当着李由,打他爹李斯的脸呢?
胡亥笑道:“哎,丞相想多了。朕不是要你请罪。朕是羡慕你和先帝之间的千古佳话呐。”
李斯抚着白胡须的手顿住了, 真迷惑了, “老臣与先帝之间的……”之间的啥?
为啥看皇帝的笑容,感觉“千古佳话”都不是个好词了呢?
胡亥笑道:“当初先帝要驱逐六国之人, 是李卿上《谏逐客书》,于是先帝乃收回成令,广用六国贤人,而后就一统四海之伟业。李卿的文章写得着实好, 朕少年时看过还背了。”胡亥起身踱步,吟诵道:“‘今陛下致昆山之玉, 有随和之宝, 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 乘纤离之马, 建翠凤之旗, 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
胡亥神采俊逸,又声音清朗,李斯多年前的谏书给他一诵,竟如无乐之歌曲。
一时诵完,胡亥击掌赞道:“真好文章!好辩才!”
在李斯面前,什么蒯彻、夏临渊都不够看的,这才是真全才、大通才。
赵高陪笑道:“陛下真过目不忘!小臣只听着就知道是好的,却万万背不下来的。”
《谏逐客书》是李斯正式成为秦朝廷要员的转折点,也是李斯本人的得意之作。此刻,见年轻的帝王信手拈来、倒背如流,饶是沉稳如李斯,也被勾起了自矜之情,白胡须翘了翘,忍不住笑开来。
李斯笑道:“老臣多年前的谬作,能得陛下青眼,真叫老臣惭愧。”
李由见父亲得皇帝看重,也与有荣焉,忍不住笑了。
倒是赵高在旁边瞧着,心里盘算着,他读书时候文章写得也挺过得去的——要不,哪天给陛下写篇《郑国渠书》?歌颂一番陛下的爱民如子、深入虎穴?捎带着把他自己忠君爱君的伟岸形象给留在史书上。
胡亥道:“李卿有如此文章华彩,可不要浪费了。现下,朕就给你出了一则题目:为什么你一做丞相,就天下大乱了呢?”
李斯和李由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奶奶的,就知道会有转折。
“你不要紧张,不要有压力,”胡亥笑眯眯的,“就照着《谏逐客书》的文学高度,再写一篇来。朕到时候沾你的光,也能在文学史上留下个名字。”
李斯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抚着白胡须,一躬身,应道:“老臣领旨。”
一时李斯父子退下,胡亥拆阅从咸阳转来的奏章,赵高在旁伺候。
赵高小心笑道:“陛下,您真叫李斯写那篇请罪文章呐?”
“朕说的话还有假?”
赵高有点想呵呵,先帝的话是没有假的,您的话还真不好说。
不过赵高只敢腹诽,笑道:“小臣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
“小臣是觉得……陛下,您是不是太给那蒙氏子脸面了?”
“嗯?”
“您瞧瞧,上一回他攻下了泗水郡,要求您把小臣给杀了。亏得您圣明,这才保下了小臣这个大大的忠臣。如今他拿住了宋留,又要求您问罪于李斯——李斯可是丞相之尊。这蒙氏子可不是蹬鼻子上脸吗?他不识好歹呐!”
胡亥看他一眼,“接着说。”
赵高揣摩着皇帝神色,又道:“这是小臣把那蒙氏子往好里想。要是往坏处想——陛下,如今您白龙鱼服,身在三川郡。李由乃是郡守。您在这里问罪李斯,万一李斯与李由有不臣之心,一时激愤……陛下您想想!这蒙氏子当真是居心险恶呐!”
胡亥瞅着赵高,目露赞叹,一伸手快准狠得捏住了他的耳朵,转个花,微笑道:“能耐了啊赵三思!你现在还会一黑黑俩了!”
既黑了蒙盐,又黑了李斯父子。
“痛痛痛痛痛!”赵高顺着胡亥用力的方向转,疼得咧嘴,还要笑着回话道:“都是陛下教导有方。”
胡亥被气乐了,松了手。
赵高揉着耳朵,沉痛道:“陛下,就算是小臣一黑黑俩。可那蒙氏子野心越来越大,上一回还真是针对小臣,这次就是丞相了,那要是还有下次,岂不是……岂不是只能是陛下了?”
“蒙盐有分寸着呢。人家是要你死,对李斯这做丞相的,却只要问责。”胡亥拨弄着蒙盐那份奏章,咬牙道:“他踩线踩得可准了。”
这条线上,胡亥若是发作,显得心胸狭隘;不发作,却又憋闷。
而且正是用人之际,别说蒙盐只是踩线,还没背叛;就算蒙盐真的背叛了,胡亥为了抚定人心,也不宜追究,甚至只要蒙盐归顺了,就要给蒙氏封赏,以安定百官。
别的不说,四境造反之地及周边郡县的长官,多有为了自保而先造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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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沛县县令,不过他运气不好,想要再度投靠朝廷的时候被刘邦给杀了。
比如南阳郡多位长官,在宋留打过去的时候,都背叛了朝廷;可是陈胜一死,这些长官们又摇身一变,做了朝廷的人,把宋留给赶出了南阳郡。
像这等背叛过朝廷而后又归顺的人,若都杀了,那基层可就真无人可用了。
胡亥与赵高君臣对谈,亦庄亦谐。
李斯父子回房后,却也有一番密谈。
李由出外为三川郡守,因战乱,与父亲也快一年未见了。
“父亲,听说您要来。郡中官员,从前做过您学生,或是与咱们家有旧的,都想来拜见。”
李斯坐下来,在只与大儿子相对的私密空间里,才任由疲态显露在脸上,叫人记起他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
李斯疲惫地微微摆手,低声道:“都不许来。风口浪尖,不要招眼。”
“喏。”李由还是第一次见新君,道:“陛下看起来,对父亲很是倚重——似乎从前就很赞赏父亲,能亲口背诵您写的文章,当做不得假。”
“背几句文章罢了。你若肯下功夫,半日便能通背全文。”李斯翘着白胡须笑了笑,道:“你还嫩着呢。陛下不是你见一面就能摸清楚的人。”
“儿子驽钝。”李由对着父亲,倒比对着皇帝时,还要恭敬些,“儿子远在此地,不知咸阳情形。不知陛下问罪一事,是真心,还是要做给蒙氏子看的?”
李斯微微出神,喃喃道:“别说是你,便是为父也看不透陛下。他与先帝全然不同。先帝是高深莫测,当今陛下却是……”
“却是如何?”
李斯攒着眉头,疑惑道:“当今陛下常出昏招,却又往往错有错着。当真邪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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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是高不可测,胡亥是歪不可测。
还有一更,十二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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