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长夜歌起
明明是过来赏花,但赏花的人显然是意兴阑珊。
这里名叫诗礼院,属中九院,与其他别院不同的是,诗礼院并无固定的教课先生,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等诸多礼学便是于此教授。
今日于诗礼院教授的是穆先生,朱砂不知道她是怎么救回来的,转念一想,事关颜面也不好多问。
穆先生年龄不是很大,是在学宫刚学成没几年的学姐,一边兼有太学士身份,一边教书。她长着一张无害可爱的娃娃脸,杏仁大眼仿佛装着一汪春水,最喜欢干的莫过于捉弄人,尤其是年龄比她小的学子。
这三年朱砂过来诗礼院上课,多数时间里遇见的就是穆先生,穆先生精通花与画的各类法术神通,颇受学子们追捧。
一众学子赏花作画,或是吟诗,出彩之处大受称赞。
穆先生见角落里朱砂兴致缺缺,悄然无声的走到他身后,嘿的一声吓的他险些坐地上。
朱砂长舒一口气回过神来,刚想瞪她一眼,却先见穆先生水灵灵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天真又无邪,可爱的娃娃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容,她俏皮吐了吐舌头,说道:
“怎么没有精神?告诉你个大事情,再过不久就是夫子大讲,那才有意思。”
夫子大讲?朱砂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不由有些好奇,不过也不用他问,穆先生是个兜不住话的人,倒豆子一样全讲了出来。
“夫子大讲啊,近些年才有的,你不知道也很正常。这是由镐京四大学宫七大书院举办,周南各地学宫书院和宗派共同参加的研学论道。一般是在圣夫子诞日这一天,于城外六十里的景治坛举办。
“每四年一次,上次就在你入学前一年,至今也才两次。”
景治坛,朱砂倒是知道。书中记载:圣夫子潜离京,徒数十。帝后知,追六十里,志坚,不得留。乃问以何治天下,夫子笑,不语,去。夜半醒,悟。帝感夫子授业,遂作坛,集百家言,后称景治。
他忽然来了精神,瞪大了眼睛等着下文,只听穆先生继续说道:
“除了圣夫子诞日这一天,还要连续举办一个月,期间各个学宫书院都有固定的时间使用景治坛传讲、摆擂切磋。”穆先生说着说着眼睛发亮,不加掩饰心中的激动,“真希望他们论道时能再骂起来!打起来就最好了,到时候我们就给他们加油鼓劲!”
感情先生不是为了听他们论道讲学啊。朱砂挠挠头,认为穆先生已经没救了,走出几步企图离她远点。
夫子大讲遍及整个周南,场面之盛大,非镐京城的学宫、书院和门派一路赶来舟车劳顿,物力财力耗费巨大,必不会带太多学子到来,对于他们来说,如果不限定每个学宫书院的名额是不公平的。
“揽月学宫有三百六一个名额,望楼要了三十一人,上九院一百五十人,中九院九十人,下十八院九十人。你应该会是其中一人,小思彤修行进展极快,也会列入名单,至于钟涵嘛,听说钟大博士要避嫌。”
想到钟涵的苦瓜脸,就觉得趣味满满。
见朱砂又在走神,穆先生乖乖的去找另一边独自赏花的王思彤了,她被朱砂赶到了那里。有趣的话题总是要找人分享。
傍晚回家,还没走进院子就能听见剑舞破空声,或有凤鸣,或有龙吟。
朱砂站在门口静静的看着白衣舞剑,一如四季变换,一如乾坤颠倒,沧海变桑田,院中草木陷入生长与枯萎的轮回,顽石竟也有时光流逝之感。白衣一头墨发渐渐斑白,面容依旧精致,但眼神中已经布满岁月沧桑,她一剑指向一块已有风化面貌的顽石,那块顽石眨眼间化作尘埃消散。
“回来了。”白衣笑着,斑白的头发随着最后一剑指出,恢复了往日的墨色。
“学宫要举行夫子大讲,有我一个名额。”
“很好。”白衣毫不感觉意外,她永远都相信朱砂的优秀,只是今日她的情绪异常平淡。
“姐姐?”
“我要走了。”
朱砂双目失了神,一时间难以接受。他呆愣愣走到院子里的石凳前坐下来,好半晌才问道:“那我会忘了姐姐吗?”
天机的诅咒。被诅咒的人会被逐渐遗忘,再不可能在世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不会,姐姐也不会忘了朱砂。”
白衣心有不舍,一把将朱砂拥入怀里,轻声安慰道:“朱砂,你长大了,为什么不试试自己走一走呢?我已经开始淡忘老师的模样,七年,最多七年我就会回来,不论到时有没有找到他,我都不会再离开。”
七年,如果我没有找到老师,就真的再也记不得了。到那时,他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只剩下老师这两个字,留给一个被天机诅咒的人。
嗅着涌入鼻腔的幽香,朱砂只觉呼吸逐渐急促,白衣能够清晰的感觉到他的心跳正在加速,每一下跳动都是那么茁壮有力。
“等哪一天起来,看不见姐姐,姐姐就是离开了,到时候照顾好自己,知道吗?”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捎带着一丝微风,吹的朱砂耳朵痒痒。
“姐姐一定会尽快回来,相信姐姐。”
当时,老师也是这样离开的,并不指定是哪一天,也曾说过一定会尽快回来。不同的是,她真的会回来,她会比老师守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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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院里飘荡着悠扬的萧声,和着明月清风,伴着星光潮涨潮落。朱砂缩在被子里,仿佛身边还挺留着刚才的温暖与柔软。他努力记住了萧声的每一个音节,然后沉沉睡去。
一曲终了,白衣起身望月,久久不曾移开视线。
“今月有幸照旧人,旧人何曾望今月?”她瞥了一眼朱砂的房间,脸上笑意盈盈。
翌日,朱砂早早起了床,也不顾洗漱,静坐在院子里等到白衣推开房门露出慵懒妩媚的脸蛋来,才松了一口气。
在学宫里的每一秒都是煎熬,朱砂生怕一回去,就不见了白衣,显得比得知自己去不了大讲的钟涵还要失魂落魄。
“朱砂不要难过嘛,钟涵去不了大讲也不是因为天资不足,而是钟大博士需要避嫌,所以没有把他排进去。”
这想必就是比家中长辈是自己先生更要凄惨的事情了。钟涵的父亲是辰溪院的大博士,为了避嫌,不得不将钟涵的名字从参加大讲的学子名单中剔除。虽然事后会有先生专门为没能参加大讲的学子讲解,但总归是没有亲身参与的感觉,效果要差一大截。
朱砂强挤出笑容,对着王思彤点点头。
学宫涤荡人心的钟声也没能消除朱砂心中的躁意,他隐隐听见耳边嘈杂,有人窃窃私语,话语恶毒下流,却深入人心。这一刻,钟声冲出学宫,回响在整座镐京城,猛烈的压住了嘈嘈低语,朱砂突然惊醒,眼神清亮,再不见半分焦躁。
“刚才是?”望楼上,大祭酒岳夫子端坐,身旁的钟大博士匆忙吞咽下入口的茶水问道。
“已经没事了,圣夫子的告学钟还是第一次这样。”大祭酒面色沉稳,望向下面的揽月学宫,“就说是天降吉兆吧。”
夫子大讲在即,夫子告学钟“天降吉兆”,算是卖大官人一个小小的人情吧。
大祭酒抓了抓花白的胡子,闭目嘟囔了一句:“我乏了,你先盯着。”
钟大博士苦笑着摇摇头,这老头子还真是会偷懒。
刚才朱砂不小心入了魔障,好在圣夫子的告学钟将他唤醒。这时一干学子正好奇告学钟为何警钟长鸣,以至于传遍了整座镐京。
好容易挨到了下课,朱砂三步并作两步奔回小院。他停在门口,几个深呼吸才缓缓推开院门,院中一袭白衣坐在那里,一手托腮仔细的打量着他。他安静的站在门口,松了口气。
“以后,不许再胡思乱想了。”白衣柔声嘱咐道。
若非揽月学宫中夫子的告学钟有夫子留下的圣人之理,朱砂这等举世难寻的无垢便会被隐藏在世间角落的污秽夺去。她方才有所感应,原本无人可看破的朱砂,第一次出现了漏洞,幸亏当时并没有人注意他。
“你和常人不同,一旦心乱,很容易沾染魔障,极有可能被秽物趁虚而入。”
“所以心要常静。”
白衣传给了他一篇静心法,短短百字,作用却是极大。他躺在屋里的床上默念了几遍,效果出奇的好,不消片刻,便抛却忧愁沉沉的睡去。
夜里起风,更像是女子的呢喃细语,怨而不哀。
院子里的柳树收敛了生机,叶片变的枯黄,只剩下层层枯黄下最后一点翠绿,人不自觉的会把它忽略掉。
当晚,朱砂做了一个梦,梦里山崖边的景色极美,粉霞遮住了半边蓝天,一株桃树耸立山崖边,茂盛的树冠开满了粉白的桃花,好似融入了粉霞。凤钗红衣少女独坐花下,樱唇紧抿,桃花眸却含情脉脉眺望远处。
遥遥的,一名身着绣金线云纹白袍的男子沿着蜿蜒的山径,步履悠闲。云雾遮住了他的面貌,但遮不住他儒雅随和的气质,让人感到很舒服,宛若温润的玉。
少女眉宇间已见喜色,却仍假装恼怒,口中抱怨道:“真是的,明明都和老师说好的,走之前再最后手谈一局,时间都定好了,老师却故意迟到。”
“是老师错了。”这声音让听见的人如沐春风,男子笑着刚一开口,少女就消了气。
“真是的,老师什么时候回来啊,要回来得早些,万一晚了,露儿就已经嫁给别人。”
男子含笑轻声说了句什么,朱砂可以肯定他在笑。只是男子说的话他已经无法听见。他觉得这二人离他远了,越来越远,眼前也升起了缭绕云雾,隐约之间他听见了有人在小声歌唱。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低回哀婉,不绝如缕。
“老师一定会尽早回来。”他在醒前听见,耳边划过一丝温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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