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堂屋重新亮起煤油灯,赵宏兵裹得跟个球一样坐在桌子边角,陈莲米同样里三件外三件穿得鼓囊囊的,一边提起暖水壶到水递给霍朗和赵宏兵,一边问:
“阿朗,你叔说你有事找我,到底是什么事啊?这么晚了还跑一趟,手里也没提个灯。”
“我眼神好,夜里也能看见,不打紧。”霍朗面色平和笑了笑,吹着杯子里的水抿了一口,斟酌半晌才看向陈莲米,“婶子,这次我过来为的不是别,就是我跟司知青的事。”
“你跟司知青?”陈莲米先一愣,和赵宏兵面面相觑之后,问道:“说说,这事儿你说说,你想婶子怎么做?”
仿佛已经料到霍朗要说什么,陈莲米脸上欣喜神色明显,反倒让霍朗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陈莲米和赵宏兵对霍朗亲厚,平时相处也算半个自家的长辈,在长辈面前,霍朗难得羞赧了一下,当然,仅是那一下,霍朗就恢复了平日里的果敢镇定:
“我跟司知青处对象了,我们自己商量了一下,打算先把事儿定下来。”
霍朗搓搓头顶扎手的短发,“这事本该是家里长辈来做,但我身份特殊,在这边没有长辈,就想托婶子出面帮忙给说和说和。”
霍朗的事,一直都是赵家夫妻两口的心病。
以前陈莲米给霍朗介绍对象、安排相亲,霍朗总是以各种事情推脱,愣是一次也没去过,这事儿陈莲米本来挺愁得慌的,直到年前入秋那会儿霍朗跟他们摊牌,说是相中司宁宁,才间接让陈莲米安下心来。
可这中间也过去了好长时间,前两天夜里躺在床上,陈莲米还跟赵宏兵唠嗑,说霍朗怎么这么久没有动静,到底能不能把司知青娶回家。
总之陈莲米心里各自不安宁,都已经在打定主意了,要是司宁宁不愿意跟霍朗,那她就得抓紧时间,赶紧再物色物色好人家的姑娘了,比较霍朗年纪也不小了。
原本是看得中战友家的两个孩子,不远千里的转业落户过来照看,这是大情大义的事,要是真让陈家两个小的把霍朗给耽搁了,赵宏兵或许心里会不舒服,但其实也还好,可陈莲米就不一样了。
她是陈家另一支的外嫁女,关系往回说,跟陈家禾谷、早苗还是堂姑侄。
眼下听见霍朗和司宁宁之间的最新消息,陈莲米心里松了一口气,乐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她仔细跟霍朗确定:“这个把事儿定下来说的什么?是定亲不是?”
霍朗抓抓后脑勺,讷讷的跟个愣头青似的,陈莲米问一句,他就点头答一句:“是!”
陈莲米坐到赵宏兵身边,细细琢磨了一下,着重道:“结两姓是大事,定亲更是首要应该重视的,这事儿也不是咱们说出面就出面的,得事先跟女方长辈唠一唠……”
一想司宁宁是大城市上来的知青,家人也在大城市里头,陈莲米就问霍朗:“你俩处对象,司知青家里应该知道吧?”
司宁宁人谦和,讲礼貌也会来事儿,一看就是好家庭、好家教、好人家的姑娘,陈莲米问完之后就觉得自己多嘴了,这事儿司家大家长肯定知道。
于是缓了口气又问:“司知青家里怎么说?司知青跟你说过没?”
没想到陈莲米会问起司家的事,霍朗愣了一会儿,又被陈莲米催促了两回,他考量了一下,最终把了解到的情况跟陈莲米和赵宏兵两人委婉地说了说:
“她亲娘走的家,父亲找了后娘,两位长辈对她都不怎么亲厚,这次回家探亲也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
“宁宁的户口已经转到这边了,她的意思是我们自己的事自己看着办,不用管京市那边。”
霍朗大手无意识在大桌子上拍了拍,道:“我尊重宁宁的意思,她怎么舒服怎么来,怎么高兴就怎么来。”
“你这傻小子。”赵宏兵“啧”了一声,赶在陈莲米开口前语重心长道:“司知青年纪才多大?就算平时为人处世办得利索办得好,可比较年纪小,有些地方会在不经意间使小性儿或者远见不够,我看这事儿,还得重新再商量下。”
霍朗眉头打结,神色看起来很是矛盾。
陈莲米怕他想歪,就解释道:“你叔说这话没别的意思,就是担心司知青现在年纪小,有些地方脾气用事,你现在纵容她高兴,可以后人到中年,思想开阔了,想着那城市里头的毕竟是她娘老子,到时候不是说要跟你闹别扭,可心里总会因为年轻时候办的事情存下一个疙瘩,日思夜想的愧疚不舒服……到时候你看着自己媳妇儿这样,心里也不好受不是?”
霍朗眉头舒展,轻轻点头,“那婶子的意思是?”
见霍朗把话听进去了,陈莲米一阵欣慰,道:“你叔的意思是想让你再好好跟司知青沟通沟通,看这事儿到底怎么办,我看也应该如此。就算司知青真的铁了心不跟家里来往,你们最多减少或者不跟那边走动,可婚嫁这事,必须要给那边递信儿。”
“一来出于尊重,二来讨个长者祝福,三来等以后真的老了,司知青心里不留遗憾,不落愧疚,才能真正轻轻松松,问心无愧地过一辈子的安稳日子。”
赵宏兵夫妻毕竟是过来人,他们说的话有理有据,都是为了霍朗和司宁宁的未来做考虑,霍朗明白也理解,于是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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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这两天我再找她说一说。”
说罢又拘谨看向赵宏兵和陈莲米问道:“除了这个,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比如买什么?司……”
大抵是觉得这时候再喊司宁宁司知青有点过于生疏,霍朗磕巴了一下,道:“宁宁的意思是不用办得太浮夸,入乡随俗,按照这边理解走就行。”
“以前的时候婚娶定亲讲究多,有那个什么大节小节,就是端午和中秋这两个节日要给女方家关系亲厚的亲戚送糕点什么的,现在改革开放了,许些事不好讲究,就一切从简的来。”
陈莲米和赵宏兵合计了一下,继续道:“现在定亲就是双方长辈选个日子,男方提烟酒、猪肉上门,条件再好点儿的,就给姑娘家再准备两身体面的衣服,过去吃吃饭,拉拉话,认认亲就算完事,定亲就是这么回事儿。”
霍朗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陈莲米又道:
“司知青的父母不在这边,你反正先过去跟她商量商量,看她怎么个想法。反正不管怎么样,她父母不在这边,你到时候上门的时候烟酒是不用准备的,看着买点糕点,有钱就多给司知青买两身衣服穿……烟酒那些东西,她要是愿意跟家里透露这个消息,你就走个礼节,把东西买好了寄过去。”
“司家到底什么情况咱们也不清楚,所以不好说,但是就怕好些事里头有误会,婶儿是怕你们年轻,一时做错的事往后后悔半辈子,就想着司知青要跟家里相处不好,你明面上顺毛撸是不错,可私底下也要去了解一下各种情况的属实。”
“若是误会,你就要想法子调和,若不是司知青的错处,那这关系断了也就断了。”
霍朗点点头,陈莲米继续道:“我跟你叔不认得几个字,能告诉你们的也不多,反正事情做得无愧于心,也就差不多了。”
霍朗再次点头,陈莲米就跟话匣子打开了似的,一时之间有说不完的话,却都是诚恳真挚的嘱咐:
“你选择司知青,说明是有感情的,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记着你求上我这儿的这天晚上,人是你求长辈出面娶回去的,什么事都好商好量,可不能动手打人,要不然可别怪我跟你叔不护着你。”
“婶子你说什么?我怎么会……”
霍朗神情一阵僵硬怪异,话还没说完就被随后补充的赵宏兵打断:
“你婶子说得没错,不过你是军属家庭出身,又读过书,思想觉悟肯定是高的。我们在地里爬食爬了大半辈子的农民都知道男人不能打女人,你就更应该知道这个道理。而且司知青家庭不和谐,为人处世却能做到这个份上,足以看出她吃了许多你想象不到的苦楚,等你把人娶回家了,也应该多多照顾她的不容易。”
赵宏兵一字一句落在霍朗心坎,司宁宁所经受的遭遇仿佛在片刻中浮现在眼前,霍朗没由来得一阵心疼。
脸上尴尬淡去,霍朗深邃弯弓眉拢起沉默半晌,忽然用力点头做出保证:
“我知道了,叔,婶子,以后……我会尽到一个男人该尽到的责任,经营自己的小家,爱护尊重自己的妻子。”
赵宏兵和陈莲米读的书不多,思想都属于保守的那一类人,虽然说的话都是让霍朗尊重、爱护司宁宁,可真当霍朗大剌剌说出“爱护”两个字时,他们又莫名觉得臊得慌。
不过臊归臊,看出霍朗今时跟曾经的变化,赵宏兵和陈莲米又觉得十分欣慰。
面面相觑不尴不尬“呵呵”笑了声,陈莲米看向霍朗,脸上笑容愈发真挚诚恳,最终她摆摆手道:“行了,我们已经知道你的意思了,今天就先回去吧,等你跟司知青商量好了再来告诉我们,定亲的日子别选太近,你好些事不懂,这中间我还要准备准备。”
陈莲米这话算是把事情应了下来,霍朗终于露出舒心笑意,“哎”了一声后,又连道了几声谢,最后在陈莲米和赵宏兵嗔怪的念叨声中,面带笑意地回家去了。
赵家院门打开又关上,堂屋煤油灯灭下,夫妻二人回到房间,脱衣服上床的功夫,赵宏兵咕哝道:
“见惯了这小子的沉稳,突然看他跟毛头小子一样慌乱得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我还真有点不习惯,说起来,我觉得怪好笑的。”
陈莲米笑话他道:“有什么好笑的?就算再成熟那也是人,也是个没经过人生三大喜事的毛头小子!你还有脸笑话他?想以前你跟我相看对象的时候,当时羞得都快不会走路了,我后来听婆婆说你回家都乐得栽沟里去了,怎么没见别人笑话你?”
陈莲米拉过被子在脖子两侧卷好压紧,唏嘘哼笑道:“你还好意思笑话别人呢!”
黑暗里赵宏兵一张老脸黑了红,红了又黑,最终扯着被子用生气来掩饰自己的尴尬:“那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我都忘记了,你可别胡说!”
赵宏兵卷着被子面朝里侧墙壁,陈莲米跟他同枕了几十年的枕头,对他脾气再清楚不过,平时看着是个牛脾气的大老粗,其实骨子里也还知羞呢!
陈莲米给赵宏兵留了一丝面子,也不打趣他了,反是转移话题道:
“这好的喜事,不管是看情谊还是看血脉,咱们都应该做点什么才是。”
“咱家里还有几块钱?几尺布票?你说趁这几天不忙,你去镇里扯几尺布回来,我给司知青钉两双千层底怎么样?”
“家里不是有旧衣服,你看哪些不能穿了,拆一拆不是也能做鞋?干什么非要去扯布?有那钱再买点旁的给他们不更好?”
“啧……你这话说的。”
黑暗里陈莲米白了赵宏兵一眼。
要不是因为这事关乎到霍朗,陈莲米真的不想搭理赵宏兵这头不懂事的犟驴了。
“婚嫁喜庆事哪有用旧的道理?别说拿去外面不好看,就是自己听着也不好听啊!”
眼瞅着大晚上的陈莲米又要唠叨起来,赵宏兵连忙服软:
“好好好,这事儿你看着来,你算算需要几尺布,等明后天宋知青归队了,我就抽时间去镇里一趟……年边上办喜事得多,也不知道能不能买着呢!”
“那就先去看看呗!”陈莲米道。
家里好长时间没办喜事了,陈莲米平时都没往这些事上面想,现在突然接手了这事,想着霍朗背后没有长辈,陈莲米不觉更操心了起来:
“明天起来我去后山角看看,前几天那边还有柏树和皂角树,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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