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已经结清了钱,司宁宁也没多想。
提起蛇皮袋和放在柜台上的东西,又道了声谢,司宁宁转身去跟徐淑华她们汇合。
路上先跟男知青们撞上,李凌源和宋书瀚各自抱着冬瓜、南瓜,只有莫北空着手。
于是乎,莫北接手司宁宁手里的蛇皮袋,似乎就成了顺理成章。
从百货大楼出来,蒋月想着买桌子的事,央着司宁宁带她去废品站。
司宁宁已经改头换脸,等一通弯绕再次来到废品站,程老头自然认不出她来。
进废品站的知青有点多,程老头怕人多会出现浑水摸鱼的情况,所以跟在知青们身后时不时盯一眼。
司宁宁则因跑了一上午,腿酸得厉害,跟程老头打了声招呼就坐在门口摇椅上等着了。
还别说,摇椅前后晃荡,时不时再摇一下蒲扇,怪舒坦的。
司宁宁整个人窝进摇椅里,脚尖点地晃荡,门外天空太刺眼,司宁宁把蒲扇盖在脸上,刚舒坦没两分钟,身侧忽然传来脚步声。
原本以为是程老头过来了,揭开蒲扇一角才发现是莫北。
“……”
四目相对,沉默半晌,司宁宁先败下阵来,挺直身子坐起,“怎么了吗?”
“他们还需要等一会儿,你不去邮局吗?”莫北问。
“额……”
怎么又扯到邮局上面了?
司宁宁有点懵,又听莫北清冷嗓音继续传来:“我……我陪你去,如果有包裹,我帮你拿。”
司宁宁还没说话,离他们最近的蒋月先一步扭过头来,“司宁宁你们去吧!不用管我们!”
早上司宁宁没去邮局,是因为没有信要寄。可现在的情况是,马上买完东西就要回家了。
邮局有没有包裹不知道,但怎么也应该去看一眼,万一有呢,不去岂不是错过了?
众人的心思,司宁宁能理解。
她小脸皱了皱,在莫北和蒋月的注视下,只能硬着头皮应声,“那行,那东西先放在这里,我们去看看,很快就回来。”
“嗯!”
司宁宁知道邮局大概范围,但其实一次都没去过。
跟在莫北身后,一直到邮局,司宁宁心里想的始终都是:只要有后娘和继妹在,她就不可能收到司家寄来的信件或者包裹。
可事实上,司宁宁刚把户籍页递进窗口,工作人员就说有她的信件,从京市来的。
司宁宁不可置信愣了一下。
还真有她的信?
大概等了有两分钟,司宁宁才拿到信件。
捏着信封朝外走去,司宁宁看着牛皮纸信封上熟悉的字迹,一些片段式记忆如潮水般涌现,两个世界的记忆交错,有她的,也有原身的。
只那一瞬间,周围一景一物以及嘈杂声音倏忽淡去,随即浮现眼前的,是来自身穿着西装革履的父亲冷漠厌恶的眼神,还有一身麻布衣衫,掐原身、打原身的中年妇女。
司宁宁分不清到底是她的情绪,还是曾经原身的情绪,只觉得在短暂瞬间,无形中好似一只大手将她的心紧紧攥住,让她难受的喘不过气来。
那一个个或冷淡或恶毒的眼神,像是钉子一样,狠狠钉进她的大脑神经,脑袋好像也在瞬间变成了铜锣,被人砸得嗡嗡作响。
司宁宁脸色煞白,额间浮现一层冷汗,脚步发软,整个人站不住脚软了下去。
“你怎么了?”莫北发觉不对,及时扣住司宁宁手腕,才避免她摔倒的下场,“司宁宁?”
起先以为司宁宁是被绊着,直到看见她难看的脸色,以及额头浮现的汗珠,莫北才发觉不妙,“怎么回事?你哪里不舒服?”
他虽吐字很少,看似镇定,实际整个人都十分的急躁不安。
司宁宁思绪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强撑一丝意识扥住莫北衣摆,声音带着自身意识不到的轻颤:“我、我没事……天太热,我坐一下就好。”
莫北看向司宁宁抓住他衬衫一角的手,白皙手背青筋鼓起,修剪圆润的指甲和指节,因力道之大而泛起一圈扎眼的白。
“我带你去阴凉地方坐坐。”
莫北沉默拧眉,将司宁宁带到角落阴凉地方。
可他心里不由生出几分质疑。
真的……
只是天热的缘故吗?
真的,没事吗?
当然不是。
那些曾经被司宁宁封存在深处的记忆,伴随70年代司宁宁的记忆一起翻涌起来,看似愈合的伤疤再度被大力揭开,一颗心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那样淡漠、厌恶,居高临下像是看臭虫一样的眼神,反复穿透司宁宁的心。
一种阴翳、痛苦、怨恨、卑微和极致的委屈笼罩着全身,司宁宁贝齿死死咬住下唇,缓缓蹲下身。
——粑、粑粑,宁宁五岁生日啦!要粑粑抱,粑粑……
——走开!管家,把她抱走!
五岁时的厌恶呵斥。
九岁将她推开的大手。
十二岁踩烂蛋糕的高定皮鞋。
还有十五岁,打在脸上的巴掌和一次冷过一次的眼神……
反正多么优秀,都还是会被厌恶,她早就不期待了,早就不期待了!
可是……
司宁宁或许坚韧,或许善良,或许乐观,可她是人。
是人就会有弱点,亲情、家庭,就是她的弱点。
她的经历,和70年代司宁宁的经历有着很大的相似之处,无形中,将心中复杂的感受扩大数倍。
司宁宁眼眶酸酸胀胀,眼泪如雨滴一般连绵落地,心里腾起一股恨意,彻底被情绪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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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恨他们!
不论是70年代的司振南,还是二十一世纪的司父。
司宁宁都恨他们。
恨他们生而不养,恨他们的冷血无情……
既然厌恶,既然讨厌,既然恨她、不喜欢她,那为什么要生下她?
司宁宁手握成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她不会原谅他们。
永远,都不会!
心里做出决定,可脑海中的记忆仍然不停地在翻滚。
司宁宁下唇被咬得发白渗出血迹,胸腔浓烈的恨意让她整个人都在发颤。
然而就在她想起越来越多痛苦的记忆,越陷越深时,司宁宁的肩膀忽然被人牵制住,有人在用力摇晃着她:
“司宁宁,司宁宁!”
司宁宁仿佛身处幽暗的冰层下方,山涧滴泉一般的声音朦朦胧胧地传入耳中,那瞬间,像是有人破开冰层,试图将身处绝望境地的她,重新拉回现实。
可是,是……谁呢?
眼泪模糊眼眶,司宁宁知道自己应该冷静下来,镇定下来,可是心里的委屈和不甘一寸一寸消磨她的理智,让她无暇细想。
“不论、不论我多么努力,变得多么优秀,爸爸,爸爸也不会爱我,甚至不会多看我一眼!”
“我再也不要他爱我了!”
“我再也不要被抛弃了!”
因为知道不会被爱,所以不去奢求。
不会奢求,就不会被抛弃。
司宁宁双手捂脸,眼泪从指尖缝隙渗出。
她在哭父亲的冷漠,哭自己的委屈和痛,可声音稀碎,每一字都像是刀子一样,凌迟她矛盾的内心,更是狠狠扎在莫北心头。
莫北想象不出来司宁宁到底经历了什么,但心里想要对司宁宁好,想要看见司宁宁展颜而笑的念头,从未像此时此刻这样强烈,更如烈火燎原一般,愈演愈烈。
“夏季烈日炎炎,可是也会有雨天,可那又怎么样?太阳不会一直在,但是会一直有太阳。”莫北拳头紧了紧,扣住司宁宁手腕,将她捂脸的手拉开,引导她与他对视,“爱……重视你的人也是。”
拇指蹭去司宁宁眼角长睫晶莹泪珠,莫北清冷眼眸闪过复杂,继而缓缓温柔下来,“或许不是每个人都重视你、爱你,但是一直都会有人重视你,将你捧在手心,纳入首要位置。”
“你是温暖的小太阳,知青点的每个人都需要你,每个人都将你放在重要的位置,未来还有更多的人会认可你。”
一贯清冷淡漠的人以一个笨拙、文艺又保守的方式安慰着落泪的女孩:“偶尔一个刺儿头,根本不重要,忘了那些不好的事吧。”
司宁宁眼尾通红,沮丧摇头,“除了姥姥,没有人会真的喜欢我。即使表现出喜欢,也是因为他们看见的都是表象,如果是真实的我……”
司宁宁没有说下去。
阴翳,敏感,自卑,负能量,谁会喜欢这样的人?
内心深处缺陷击垮了司宁宁一贯的明朗自信,此时此刻,她不仅敏感,更是陷入深度的自我怀疑中。
“怎么没人喜欢你?我就……”
莫北打断司宁宁继续胡思乱想,话说到一半,他星眸晃动转移话题:“大家都喜欢你。看不出来吗?每次有事大家都会征求你的意见,你,很重要,远比你想象的重要得多。”
像是在安抚司宁宁,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你很重要”四个字,莫北咬得格外的重。
司宁宁情绪激动,额头布满细汗,莫北手掌并拢给她扇风,持续温声引导:“你很聪明,知道怎么调整情绪,对吗?”
莫北心里其实有某种猜测。
司宁宁突然变得这样敏感脆弱,一切起因都是那封刚收到的信。
而那一句“无论变得多么优秀,爸爸都不会爱我”,足以说明寄信人的身份。
不知怎么的,莫北忽然就想起很久之前,大概刚下乡的时候,他曾偶然撞见的一幕,那时司宁宁卷起衣袖,纤细的胳膊上伤痕累累,青紫交错密布……
是被打的痕迹。
想到某种可能,莫北垂下眼睑,前一秒还温柔的眸子顷刻间阴翳下来,饶是如此,他还是努力控制语调,温柔安抚司宁宁:“既然已经脱离了那里,就不要再想了,我们永远活在当下。”
爱你的人,永远会爱。
愿意陪着你的人,始终都会陪伴你。
那些不爱你的,轻视你的,更不必上心。
清朗温柔的安抚下,司宁宁情绪渐渐平复,红着眼眶与莫北对视,仿佛是在确认着什么,良久之后,她垂下眼帘,迟疑点头沉闷“嗯”了一声。
“乖。”莫北心里倏忽一松,星眸微微弯起奖励似的在司宁宁发顶轻柔揉了一把,“渴不渴?”
哭了那么久,也该累了吧。
司宁宁缓缓摇头,仅是片刻,她唇瓣张合声音低哑:“眼泪干了,脸上不舒服……”
司宁宁已经平静下来,想起刚才当街哭鼻子的行为,加上刚说的那些话,她难为情地垂下眼眸,不自然避开了莫北的视线。
“我带了有水,我倒着给你,你先将就洗把脸。”
牵引司宁宁蹲到邮局一侧的台阶边缘,莫北拧开水壶盖子往外倒水,司宁宁洗脸时,他腾出手在口袋里摸索,赶在司宁宁用袖子擦脸之前,把帕子递了过去。
司宁宁望着递到跟前淡蓝色的帕子,愣了愣,迟迟未接。
莫北手又往前递了递,“嗯。”
司宁宁接过帕子,帕子质地不算很好,但是颜色清新干净,贴上脸时隐隐能闻到淡淡的皂角香味。
草草擦去脸上水分,看着因沾染水渍渐渐呈现斑驳深蓝的帕子,司宁宁还回去的手倏地又收了回来,“谢谢你,我、我洗干净再还给你吧!”
又是眼泪又是鼻涕,怪埋汰的,司宁宁真不好意思还回去。
无关痛痒的小事,莫北本来想说不用,但见司宁宁神色认真,便默许了。
莫北重新将军用水壶斜挎在身上,语调清冷中透露两分温柔虔诚的韵味:“休息好了,我们要回去了?”
“嗯。”司宁宁颔首轻“嗯”一声,才走几步,她纤细眉头挣扎皱起,“我刚才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所以才……”
犹豫再三,司宁宁唇瓣张合压低声音恳求道:“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
那些事情司宁宁自己都不愿意回忆起,更不希望被别人知道。
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莫北能立刻忘记。
“跟别人说什么?说你太想家所以哭鼻子了?”莫北佯装对刚才的事情不知情,“放心好了,大家都想家,他们哭得可比你凶得多。”
这话半真半假,司宁宁却明白,莫北是在跟她统一口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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