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城郊的小医院,三幢青砖小二层,屋顶盖瓦的旧楼。南二北一,排列在一个坡度和缓的小斜面上。
因为楼与楼之间没有连廊,上下楼梯悬在墙外,穿着白衣的女护士不时两手端着托盘,从这边楼梯下来,经一段条石路,再上去另一栋楼。
1993年,白衣天使都有一颗骄傲的心,她们着装整齐,步伐有力,走路时大多挺胸抬头。偶尔,两条刚好及肩的麻花辫子从后倾的护士帽下缘溜出来,一路随着双腿的弹动,有节奏的敲打着姑娘的肩背。
1993年,江澈有一种错觉,似乎遍地都是充满英气和朝气的姑娘。这在后来不常见,后来的人总是过早就懂得太多,少了一点傻气的同时,也少了许多朝气。
不大的医院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
其实有很多人有关于味道的小怪癖。普通点的,大概有很多男生其实都喜欢女孩子刚洗过头,发丝和头皮上的气味。
特殊的,比如其实会有人喜欢油漆味,橡胶味,硫磺味……有人会喜欢特定木头燃烧的味道,包括喜欢稻田里烧秸秆的气味,甚至有人喜欢霉味,有人迷恋樟脑丸。
江澈的癖好,他很喜欢这种在衣服上日积月累,消毒水的味道——至少现在,他是这么跟门口那两个被吓得目瞪口呆,大概正准备开口喊抓流氓的小护士解释的。
“所以,能不能让我们在这待会儿?”江澈面色恰如其分的有些尴尬,但是很坦诚说:“反正不是上下班时间,我们保证一会儿就走。”
两个小护士互相看了看,又一起看看他,最后由其中一个缓缓点了下头。
“谢谢天使姐姐。”
江澈和郑忻峰现在就趴在医院二楼,女护士们的换衣间窗口,郑忻峰手贱,正一边侧耳听着旁边病房说话,一边俯身用手去抠青砖墙缝隙间细腻如滑石粉的细致泥土。
楼下,嫂子正拉着安红在墙角不知聊些什么。
隔壁的病房里,胡彪碇和赵三墩正相见恨晚。
“要是早几年见到你,我一定想办法让你跟我,一起闯名堂。”胡彪碇现在已经摸清楚三墩的底细了,所以,认同的同时,还多了点儿“我是大佬”的自我认知。
要说,两人本身的层次其实真的差很远。
这一点从两人的气场其实上就能体现。
可是,赵三墩偏偏就是一个完全不懂,也不认这些玩意的人,这形成了属于他的特殊气场,见谁都不虚。在赵三墩的江湖里,除了唐连招、江澈,其余不管什么大人物站在面前,衡量标准都是同一条:打得死……打不死。
“我不跟你,我以前跟大招哥的,现在跟澈哥,也有可能以后跟大大老大。”赵三墩一点面子没给胡彪碇留,直接把这个实际不存在的邀请拒绝了。
“再说,你不也是跟澈哥的?我们……一样。”他比划着‘你和我’,补充道。
“我,我?”老彪的声音突然就大了起来。
江澈和郑忻峰互相看看,都是一个意思:你看吧,果然受刺激了,心疼不知道老彪这回会不会又晕过去。
另一边,胡彪碇:“我跟他……”
赵三墩:“是啊,我们都跟他的。”
“……”胡彪碇突然梗塞一下,“我是说,我没跟江兄弟,我跟他是合作关系,合作关系懂吧?不是跟他……我说这个跟他,不是那个跟他……”
老彪说着说着,自己也乱了,这俩货聊天,能聊清楚才奇怪。
还好,三墩也不在乎这个,他直接打断说:“那我也不跟你。”
胡彪碇有点难受,抬头看着他,眼神困惑。
“你打不过我。”三墩自信说。
“……”要打一架吗?老彪现在的身体状况,有点虚,而且感觉有点丢份,想了想,无奈搪塞了一句,说:“那敢情你的意思是说,你动手也打不过江兄弟?”
其实就是随口一问,但是,赵三墩其实真的认真思考和评估过这个问题。
“我大概打得过,但是没用。”他说。
“所以啊……”老彪果断接上了。
这是在江湖后辈面前,胡彪碇虽然自己多数时候做不到,但是听来江湖道理还是准备讲一讲的,他准备说,江湖实力,其实不止看谁拳头硬的,还得看谁更有钱,更有脑子……
“我追不上他。”三墩直接把他的话打断了,没给机会讲道理。
老彪:“啊?什么意思?”
“你没见过他跑吗?”三墩反问,然后有些感慨说:“澈哥跑起来飞快的,快的不行……所以不管我还是大招哥,就算打得过他,也打不到他。”
说完,三墩一脸服气。
“……”这回没被气着,胡彪碇脑补了画面,忍不住笑起来。
病房里的气氛总算又回到最初的惺惺相惜,相见恨晚。
“行吧。”老彪苦笑说:“那不用你跟我了,反正以后就是兄弟,你想拜把子都行,我这个人,挺随缘的。”
三墩认真点了点头,对于老彪的经历,他其实还是挺佩服的。
“行。不过你有个字说错了。”赵三墩表情认真说:“不是随圆……那个字念椭,椭圆。”
三墩很自信,因为他最近正好刚学过……被柳将军逼的。
三墩文化少这件事,柳将军以前没在意过,生了孩子后突然开始在意。原因是家里买了一堆看图识字的书……可是孩子还没满月。柳将军想了想,那就先教孩他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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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墩被逼着看图识字,认图形的时候,把椭圆念成了随圆,被柳将军笑了也骂了,因此印象深刻,这回正好碰上,就毫无保留地教给了老彪。
“真的啊?”胡彪碇问。
“嗯,我自己认的字不多,但是我家里媳妇儿高中毕业,还是当校长的,她刚教我,错不了。”
“那……”听说是高中生,大校长的指导,胡彪碇服气了,改口说:“那反正我这个人,挺椭圆的。误会过没事,以后就是自家兄弟。”
三墩笑着,爽快说:“行,其实我对你也挺服气。”
这俩已经快把隔壁偷听的江澈和郑忻峰聊哭了,笑哭的。
还在聊。
“要说咱们,其实都吃了没文化的亏。”胡彪碇想到,江澈就是一个上学多的,而且做了那么大事业,毕业一次,还接着考,接着上,他有些感慨说:“我是压根没上过学,家里那时候实在太穷,打小我就得帮着干活,再来村子也偏得没学校,所以,一天学我都没上过。”
他心里想着,无论如何,得让鸥妹和船娃多认字。
对面的赵三墩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我跟你不一样点,我爹妈那时候死活扒拉,还愿意供我读”,三墩说:“可是学校不干……”
“嗯?”
“就我读到二年级去报名,校长和老师就一起求我爹我妈,说我要是再读下去,学校就要散了。其他孩子都见天哭着闹着不肯来上学。”
“为什么?
“都被我打怕了。”
…………
见三墩和老彪越聊越融洽,江澈和郑忻峰好歹放下心,离开了女护士换衣间。下楼梯的时候聊到《双生》南特电影节参赛一事,也没抱太大希望。
其实,郑忻峰的表演奖已经领到手了。
人生就是一场戏,他这回演了一场大戏,收获丰厚。
第一层,是钱,老彪决定投资的五百万。
往上第二层次,是人,郑忻峰这次不往多了算,救个百来人是有的,按一条命七层塔来算,他的浮图塔得多高?此外,他还赢得了人心,那种被死心塌地感激甚至是崇敬的感觉,郑忻峰在江澈那儿看到过,羡慕过,不止一次,但是自己享受这样的拥戴,还是第一次。
最高的第三层次,过瘾。真的,这整个演绎过程,完全没有一个人发现他是演的。这种过瘾感和成就感,就算是奖杯都给不了。
两人说着话走到楼下,安红迎了上来。
“那个,这个怎么办?”她看看江澈,又看郑书记,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把东西:一个玉镯子,一支手表,三条金项链。
“就刚才,嫂子硬要给我,说是谢谢我在临州照顾他们一家三口,我,我推不掉。”她有些紧张,说:“要不给你们帮我还?”
安红把手上东西递过来。
老实说江澈过往从没注意过这名旗下员工,但是现在这么一看,还真有几分欣赏,要知道,这是1993年,她手上拿的东西合一起,不说十万,五六万肯定是值的。
“给你你就拿着用呗。”一旁的郑忻峰轻松说:“你都当上宜家部门经理的人了,是也该穿点戴点了,没事多显显,好让人看看咱宜家多有钱。”
安红支吾一下,小声说:“我没当经理啊,我都没上班。”
江澈和郑忻峰同时,“嗯?”
“那个,上回辞职后,我就没回去。”安红说一半自己着急摆手,说:“不是,不是你们以为的,是我自己不好意思回去。”
她缓了缓,镇定下来认真解释:“我本来就不是因为有什么功劳升的经理,只是因为来得早,呆得长,凭运气凑的,结果还辞职大家都知道了,要是我再回去,还当经理……不像话。其他人也会对咱们宜家的管理不服气的。”
道理完全正确,合情合理,江澈在心里已经开始考量,怎么重新安排这个姑娘。
这种人未必能立什么大功,但是一定尽本分,不论哪家公司能拥有,都值得珍惜。一家稳定的公司,并不需要每个人都才华横溢,甚至最好不要全都太有才。
这时候,安红自己又继续说道:“后来褚姐来找过我,她跟我说,让我干脆先歇一阵,也就个把月时间,宜家在外头就要开新的分店……她会安排我去那边管事。”
完美答案,果然褚姐姐就是褚姐姐,江澈不用再费心了。
“那意思你现在没工作啊?”突然,郑忻峰问。
安红想了想,点头。
“那你真的没喜欢我?”
问题太跳跃,安红慌张一下,用力摇头,又点头,乱了,最后只能用说的,“真的不喜欢。”
她说得很坚决,郑书记心里有些不爽,不过还是强撑着,说:“那就好,那你家里不着急逼你嫁人吧?爸妈同意你去外地?”
安红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
“来帮我拎包吧。”郑忻峰说:“你要觉得不愿意当秘书,当经理也行……反正咱们公司现在就两个人。”
“……”安红很是犹豫了一会儿,不过最后还是选择了点头,本来上次辞职,她就是为了回报郑忻峰,准备出来帮他的。
现在他果然缺人,安红自认义不容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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