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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25 章
    赤着一只脚的华云裳,在一排木凳前和容裔大眼瞪小眼。

    她的神色犹如林涧饮水的溪鹿忽然发觉一个生人闯入,迷茫而警觉。

    尽管在这凤柱藻梁的宫殿,她是那夺主之客。

    容裔掩住眉梢的沉黯,指那凳子腿,语气低循:“那里,嵌着一枚灵芝花。”

    是你带我发现的。

    不明不白的云裳轻喑一声,声音板板直直:“那真是……挺不错。”

    ……一位杀伐冷断的摄政王大人站在面前,手指一只小板凳,说看呐,那里有朵小花花,她能怎么办,她也很迷惑啊。

    云裳觉得自己陷在一场荒唐的梦,无法将眼前人与片刻前发号施令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他与她说话时的神态,分明还是那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容九。

    往年学宫听讲,道是上位者要做到胸藏沟壑,喜怒存心而面如平湖,方为城府中人。可所谓深沉,难道是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

    从前殿出来多时,云裳不知那边什么状况,顾不得扭捏,直接了当道:“臣女失了只绣鞋,斗胆烦请王爷……”

    容裔意外地看向她裙摆,怨不得从方才便觉她的姿势怪怪的,“是方才回来的路上掉了?如何不早说。”

    “……”云裳的心疾可能又要犯,适才在池边五个人十只眼,人人都见她失履,太子妃也正为这一节发怒,他这一路上居然毫无所察?

    所幸容裔没再多耽,唤守宫的寺人去内务司取一双绣鞋过来,嘱咐不许声张。

    应诺的是宫里的太监总管林禄。摄政王往八百年不回的铜芝宫里领了人,还是个女人,还是个抱着回来的女人!宫中为数不多留候的寺人个个稀奇,老公公不放心让那帮小燎脚猫子伺候,亲自过来在殿门外听王爷的吩咐。

    林公公借机向殿内望了一眼,仅得一个掩袖半遮的侧影,亦觉这位女子风度品格不俗。

    林公公心中有了计较,身躬声细:“请恕老奴斗胆,不知贵人喜欢三寸蜀锦镶珠面儿的呢,抑或五寸缂丝双绣面儿的?”

    容裔眉锁威仪,不耐烦道:“这种琐碎事也问,只管取好的来。”

    云裳不赞同地颦他一眼,对寺人的委婉体贴心存感激,低赧道:“四寸半,多谢公公。”

    容裔一条剑眉轻抬,这才明白林禄话里的意思,待人去后,暗嗤一声老刁奴,修得跟人精儿似的,问句鞋码也至于云遮雾绕的。

    目光不由落在小花瓶脚下,走神地想:才四寸半?那岂非一只手便握得全了……

    察觉到灼人的视线,云裳忙拉扯衣裙下摆盖住脚面,然那裙装如何及地?一弯软玉凌波小,若隐若现之间,男人的目光更不肯移开。

    云裳暗恼这果真不是个正经人,忽听他道:“你的脚可有硌伤,把小袜褪下来检查一下。”

    云裳吓得后退一步,险些绊倒一个凳子。

    她用才离虎穴又入狼窝的眼神警视容裔,饶是有求于人,被浪薄到这份上,由不得不气怒:“王爷请自重,臣女戋躯虽轻,亦为华氏宗女,断不受这等欺辱!”

    言罢作势便走,容裔下意识拉她,意外见女子水红的眼圈,又缩回手臂,眼里有些不易察觉的无措。

    “我,何曾欺负你了?”

    从前也不是没纡尊伺候过她,那时的小花瓶儿乖乖的,两只软乎乎的小脚往床沿一搭,不论是穿是脱都一副坐享其成的模样,那时怎不说他欺她?

    掖庭没有男女之防,容裔生于厮长于厮,从小看到大的就是夏日里大家散着脚丫子奔走做事,冬日里身上裹层聊胜于无的破棉絮,在冷水桶里浣衣。

    什么男女授受,什么礼仪廉耻,但凡一脚踏进那里,绝大部分人早丢在脑后了。

    在那个人命如草贱的地界,活命才是真。

    可绝大多数人都如此,唯独,他的母亲不是这样。

    容裔从没见过娘亲邋遢的样子,哪怕捉襟见肘,补丁满身,娘亲永远把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永远净扫地、好梳头,即使挨了打骂,回到他面前依旧笑脸温柔。

    “莫盯着姑娘的脚看。”

    盛夏蝉鸣,干燥的掌心遮在眼前,容裔至令记得皮肤上浅淡的馨香。“为什么?”不到八岁的男孩性情远不如日后凉薄,声音好奇而雀跃。

    “不许问。”

    “为什么为什么呀,娘你告诉我啊。”

    “你这小猴儿……女子娇贵,除了未来的夫婿,不能给别人看的。”

    想起尘封往事,容裔静寂地抬了下眼,原是为着这个吗。

    清潋目光看向恼意氤眉的女子,可他,不是别人啊。

    直至林禄将鞋子送来,容裔没再说多余的话。

    他的肤色本白,不是云裳那种肤润玉透的雪白,而像生命力尽失的象牙雕琢而成的冷白,淡漠不语时,侧脸便陷入一片苍薄的阴影,犹显阴郁拒人。

    打量了半眼那双精致小巧的绣鞋,容裔随手接过来。

    林禄递上的双手一抖:这是怎么说,王爷要亲自给那姑娘换鞋?天爷,咱们宫里终于要添位王妃了?

    他没敢多看,告个诺连忙退下。

    容裔再迟钝也知晓云裳此时排斥他,一言未发地将绣鞋放在花凳上,而后掩扉而出,背对殿门立在青墀。

    云裳瞧那孤颀的背影,倒有些……却又想起他此前秘密派人去徐州调查她,以及与阿爹之间古怪不明的气氛,她及时打住心绪漫衍,不作他想,迅速换好鞋,又将头发梳拢一番,而后推开殿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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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迟疑了一下,还是朝容裔的后背揖了揖手。

    随即便走。

    她承他解救之情,但与这种心沉如渊的人交集,当是越少越好。

    容裔默然对着承露盘的方向,没回头,没有拦。

    “蝴蝶蝴蝶!”

    “玉小姐,听话,回来!”

    就在云裳才下得台阶时,一团软软的小东西迎面撞在腿上。

    粉雕玉琢的奶娃子抬起黑晶晶的眼,发现她的蝴蝶不见了,反变成这个被她抱住的人,些许疑惑后瞳光大亮:“你是蝴蝶仙子吧?”

    云裳下意识回头,恰是容裔听见动静转过身,两条视线相碰,前者连忙转回头:“这位小女君,我不是仙子呢。”

    “哇,好香啊,那你一定是花仙子了!”小女娃自信满满地抿起奶窝,没留意随身的奶姆为何跪了下去,只管把漂亮仙子的双腿抱得更瓷实。

    “玉濯!”

    一个衣服华韶的年轻美妇匆匆赶来,看见冷眼立在不远处的容裔,脸色白了一层。

    妇人着慌地将女儿搂在怀内,对云裳歉意作笑,转头向容裔行礼,生涩道:“青城见过王爷。”

    不是臣妹见过皇兄。

    “……玉濯,快向汝川王行礼。”

    不是向舅父见礼。

    云裳从白皎皎那里知道容裔亲情缘薄,原以为他令名在外,诸人惧他亦有情理,今日亲眼看见了,始知世人避他如此不及。

    她又向那独立的身影看了一眼,想他兄妹或有话说,便欲离开。谁知青城公主比她还急,待玉濯堪堪直起膝,拉着女儿告辞,“王爷见谅,皇嫂方才下旨散了筵席,青城这便要出宫……”

    “玉濯,快四岁了吧,我还是第一回见她。”

    一句话把青城公主定在原地。

    她竭尽全力才能稳住自己的身子不抖,多年前周家那场满月宴,她不曾亲见,驸马却就在周大人身旁目睹了一切,回府一说,夫妻俩当晚就做了噩梦,诞下玉濯后,洗三满月周岁宴通通都没敢办。

    什么心肠的人会对无辜的婴儿放开手,她想都不敢想。

    云裳原是心肝玲珑人,一见青城公主这个反应,油然想起白皎皎绘声绘色讲的摄政王摔孩子的故事,心里咯噔一下,低头看看萌化人心的小粉团子,暗道不至于吧……

    童言无忌无畏,一颗小脑袋瓜忽从娘亲的庇护中探出来,精灵得很:“玉儿下个月就满四岁啦,你是玉儿的舅舅吗?”

    青城心跳一刹停了,按着女儿的指节发白。

    容裔听见这个称呼,怔愣刹那,瞟见青城脸色,低沉地“嗯”了一声。

    “舅舅!”

    玉濯挣脱娘亲虚脱的手掌,跑到容裔袍摆跟前,仰头观瞧这个笑也不笑一下的陌生舅舅。

    她扑闪闪眨巴眼睛示意半天,见对方没有表示,非常不满地嘟起嘴巴:“我的礼物呢?”

    别的长辈听她第一次叫人的时候,都会给她礼物的呀。

    容裔微愣,没伸手碰这看起来水做一样的软娃娃,当真没头没脑地往自己身上摸。

    他没有戴零碎东西的习惯,通身无一玩物,除了贴身的一把匕首。

    当触到那片冰冷的鲛鞘,容裔指尖僵住,眼底微溶的水光复凝成霜。

    是这个道理。

    通身唯有冷锋刃,无怪乎他人惧怕。

    不用看,他也能感觉到小花瓶和青城是一样的紧张,也是,他在外是什么名声,她怎么可能对那些传言一无所知?

    知道了,就会怕,怕他了,就会离开……

    “小女君,这个送给你好不好?”

    清甜的声音蓦然响起,容裔胸口一霎那被满天满地的风与云闷住。

    只见云裳蹲在玉濯身前,从香囊里拈出两枚压成莲瓣形状的香丸,她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冰雪可爱的娃娃,俏皮地歪头,巧笑倩兮:“戋戋之物,希望女君不弃。”

    “啊,好香!娘亲,我就说世上果真有花仙子的!”

    玉濯雀跃地拍着手,将香丸宝贝似的捧在掌心,余光瞅见那个当舅舅的还杵在那儿,小气气的一点表示也没有,甚替他丢脸。

    不过看在香丸的份儿上,玉濯还是乖巧福身:“玉儿多谢舅舅,多谢舅母。”

    噫?云裳眼睛当时就睁圆了,和小朋友一样干净乌亮。

    青城忙道:“小孩子不懂事,这位姑娘别介意。”

    “无妨,你们去吧。”容裔接了一句。

    青城心里纳罕,介不介意是姑娘的事儿,怎么就无妨了?

    她隐约察觉,因着这姑娘的缘故,她这素不亲近的皇兄心性似乎不像往常那么阴沉,本已要走了,心神一懈鬼使神差问出一句:“太后娘娘似乎在找太子,王爷可知?”

    容裔的神情一瞬冷清下来,“带着你的女儿出宫去,余事莫管。”

    小孩子往往对大人的态度敏感非常,玉濯皱着小眉头就要说这便宜舅舅两句,抠抠的啥都不准备,怎么还好意思发脾气呢——被娘亲火速抱离了铜芝宫。

    云裳紧随其后。

    在某些风雨欲来前,她与小孩子的直觉一样敏感。

    容裔注视那道头不敢回的背影,没有拦,一阵风将栽在檐下的松香灌满襟袖,风动,鬓动,心也动。

    “世上果真有花仙子……”

    出了铜芝宫,韶白正在宫门外等得发急,半边脸上红肿还没消,另外半张脸一片惊吓的苍白。

    云裳心疼死了,想拿手帕给她拭一拭泪痕,一探袖管却没摸着,不知掉在何处,只得先与宋金苔她们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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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宋看见吓了一跳,“呀,这姊姊脸上怎么了?”

    云裳摇头未多说,从阿宋口中得知内苑乱了,太子那么大个人居然说不见就不见了,太后遣散众人,正下令各处寻找。

    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云裳默着声随众出宫。华蓉在她身后眼神变幻几番,佯作什么也不知地说要等一等阿婕,云裳听见了,眼色清淡:“她,怕是出不了宫了。”

    ·

    事关名节又涉及皇储,瞒不了华年。云裳也压根没准备瞒,她受了委屈,为什么不找爹爹诉苦?回府后,便将宫宴上发生的事前前后后说了。

    只是略过了太子过于不入耳的言语与摄政王孟浪一节。

    始料未及华年反应极大,没等听完,摘了墙上的辟邪剑就要进宫去,那找人拼命的架势吓得云裳叫进管家小子们拦住,劝解未歇,傅越义后脚便登门来。

    傅婕被扣留宫中,傅越义自然要捞人,他尚不晓前因后果,自是先熟门熟路来华府讨个主意。

    华年目中凶光内敛,要女儿回房好生休息,余事一概不要她操心。

    云裳不放心地多劝一句:“爹与傅叔是生死换命的交情,女儿如今毫发无损,爹爹千万别因此与傅叔离了心。”

    傅婕心思不正,挑拨自己陷入危境,还险些害了韶白,那是她罪有应得。

    可云裳知道父亲和傅世叔是旌旗黄沙场结下的生死交情,华府人丁不旺,父亲在京城独来独往,入得眼里的弟兄本就不多,不愿儿女之事影响到长辈间的交往。

    “知道了,宠汝快回屋歇着,不要怕,一切都有爹在。”

    云裳只得先回栖凰院,提心吊胆闹了这么一大通,心疾又不期发作一回,她实也疲得狠了。

    是以她无余力得知,当天深夜太子出石室,人仅剩下半条命,抬到榻上紧紧抓着双眼通红的太后手掌不放,声如游丝,反复祈求:“求母后,杀了他,可好?”

    言罢袖口无力散落,掉出一只浅蓝冰绡手帕,帕角荷花下赫然绣着一个“汝”字。

    她也不知,婉慈率御林军灯油火把地与绯衣军在铜芝宫外对峙,死一批,残一批,废一批,未撼动摄政王亲军分毫,未见到容裔一面,反而隐约听见几声不知何处传来的尖叫,正是女儿湘君的声音。

    老右相心如刀割,最终无奈弃硬取软,付出了在城防与边营一事上肉疼的让步,才换回女儿自由。

    不知经历了什么的婉湘君出来时面具已失,捂着半张宁死也不愿教人看见的脸,状如疯癫。

    更加不知,没有前两人份量的傅婕直到第三天清早才被放出,被扔出来时浑身发热,双目无神,傅越义膝盖跪得血肿,硬生生将女儿一路背回家。

    傅婕清醒后第一句话,就是抓着父亲的手大喊:“华云裳害我!”

    华年将女儿保护得很好,这些腌臜事只言片影都没有传入栖凰院。

    云裳的小日子仿佛又恢复到从前,镇日不过调香逗猫,饮酒赏画。直至圣寿节后五日,婉太后赐婚的旨意传入聿国公府。

    云裳失手打碎了最喜爱的茶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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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剧场】

    有仇报仇后,关起门来,韶乐眼睛还是红的,紧张地不敢看他:“恩、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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