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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9章 失声而笑
    和别桌静待服务员继续介绍,或者主动询问详情不同。

    严宏和池国维坐的这一席,服务员话音都没落下,他们俩就又吵吵上了。

    一个大咧咧的说,“什么,煸炒驼峰丝?就没听说过。我只知道扒驼峰。这么腥臭,这么油腻的东西,你们居然只是这么煸炒一下,就送上来了,能吃吗?谁出的主意?你们到底会做不会做啊?”

    另一个不怀好意的讥笑,“嗯,哈哈哈,这不成了刘宝瑞的相声了?哎,小同志,你们后厨谁做主啊?这是哪儿聘的野厨子?回头跟你们经理说说,这样的厨师不能留,可别让假行家给骗了。”

    跟着,他们也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就自顾自的给大家科普上了。

    严宏先首先声明。

    “各位,这绝不是我们两家派来的厨师能出的歪主意。连我都知道,驼峰这东西因为全是骆驼身上沉积的脂肪。因此只适合溜和扒,吃的是个酥软浓香。”

    “而且因为驼峰有严重的腥臭,这东西还特别难处理,去毛之后,必须用水煮得好几次,还得用高汤和调料蒸煮才能用。这样的煸炒做法,大家可得小心啊,一会儿怕不是要吃个‘满口臭’啊。”

    “看看,还给上碗米饭佐菜?可真行啊。难道用这个让咱们大家来遮盖臭味吗?这还是山珍海味吗?不成了臭豆腐拌面的‘穷人乐’了?荒唐啊!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池国维也随之补充。

    “严经理这话没错,我赞成。但是,有一点还值得推敲和商榷啊。那就是这驼峰虽然不能炖,却并非绝对不能炒。我们听鹂馆头灶师傅就说过,唐朝之前就有炒驼峰这道菜,那是西北地区历史悠久的佳肴。”

    “可尽管是以驼峰主料,却需配以火腿、玉兰片、冬菇、韭黄、鸡脯才行。而且先得把驼峰浸泡一日,修去杂物,冲洗干净。还得放入锅内汆上几次,反复用温米酒洗净。才能再下锅煸炒。”

    “说白了,就是必须得借助其他的食材把驼峰的腥臭气去掉才行啊。这‘坛宫’的做法简直闻所未闻,要不说,无知者无畏呢!他们但凡虚心点,多请教请教我们派来的厨师也不至于如此胡来啊……”

    听了这两位的话,旁边刚上完菜的服务员脸色都变了。

    没办法,两个小伙子,年纪都不大。

    他们只知道把后厨和经理的话原封照搬,自然会心虚和难堪。

    以至于听见宾客们半真半假的夸赞。

    “有学问……”

    “长见识了……”

    “二位不亏是饮食界的行家……”

    两个服务员都没好意思把这碗米饭真正的作用解释清楚,就满脸通红地匆匆下去了。

    这份逃跑似的狼狈,无疑让严宏和池国维更为得意,成就感和满足感瞬间爆棚。

    他们的眼里,这就是他们靠着渊博学识说得两个服务员无言以对,成功让“坛宫”颜面扫地。

    但问题是,什么事儿就怕先入为主,更怕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

    没错,严宏和池国维不亏是宫廷菜饭庄的资深职工,眼界和见识还是有一点的。

    他们对于驼峰的看法,也是厨行里公认的烹饪经验。

    但他们毕竟还不是真正的名厨,他们的饭庄在承袭宫廷御膳上也有所偏差,所以他们的认知也就存有很大的局限性。

    别看他们嘴上指责别人无知,其实真正把无知当个性恰恰是他们自己。

    要知道,虽然大多数厨师都认为驼峰不能炖,但宫廷膳底档中却能查到一道长期存在的膳单菜——“侉炖驼峰”。

    做法很简单,是将发好的驼峰切成小长方块,放入清汤锅内,小火炖开。

    等到离火晾凉,再次放火上烧沸。

    然后将汤滗出,讲驼峰挂好鸡蛋糊,下油锅炸成黄色。

    最后再放入奶汤煨炖五分钟,即成。

    可见世事无绝对。

    另外,虽然驼峰和熊掌相似,确实带有很重的腥臭气,这种东西也真的很难制备。

    一般都得将驼峰用凉水洗净,放在开水锅里用微火反复煮。

    然后再像处理鱼翅和鲍鱼一样,将煮熟的驼峰放入鸡鸭汤里,用微火慢慢煨一段时间,才能减掉腥臭,让其入味。

    但比大多数的厨师更懂得宫廷菜的“张大勺”却知道,这驼峰的臭很不一般。

    本质上和抹香鲸的龙涎香类似,其实是一种浓香合成的臭。

    说白了,也就是香极反臭。

    而养心殿御膳房素有用山楂焯汁以解这种腥膻味儿的法子。

    不但能有效去除恶臭,而且还能让这种臭味变成独特的香味。

    所以说,老爷子定下来的这道“煸炒驼峰丝”,原是比扒驼峰和五丝驼峰还要正宗的宫廷风味。

    想当年,嘉庆帝就最好这口儿,这是同样记录在膳底档上,有据可查的事实。

    总而言之,作为“天下第一味”的宫廷菜,最显著的特点就在于包罗万象,南北交融。

    没人能够否定,真正御厨所擅长的本事,就是用适当烹饪之法把天南海北、多种多样的珍贵材料做成美味佳肴。

    反过来,这一点却是民间的厨师很难做到的,即便是八大菜系的扛鼎之人也不行。

    不为别的,就因为若非贡差膳项的便利,常人穷尽一生,也很难见到这么多地方特产汇集于一堂。

    如果见都没见过,又何谈会做呢?

    这么说吧,干脆打个比较贴切的比方,宫廷菜对于全国人民来讲,就好比是京城的三甲医院或是专科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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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其他菜系不过是地方区域性的综合医院而已。

    最重大的区别在哪儿啊?

    不在设备和设施上,也无关医生的学历和天赋,恰恰就在接待病人的数量上和实际医疗经验上。

    想想看,全国的病人都京城跑,那京城的大夫见到的疑难杂症就多啊。

    说句不好听的,外地的外科大夫要给病人开刀,一旦发现病人体内长了自己没见过的东西,或是出现了没听说过的病变,他还敢贸然下刀吗?

    当然不敢。

    但反过来,放在京城的大夫身上,也许就不算什么事儿了。

    哪怕没见过,去查个资料,或是跟主任专家打听一下,往往就能解惑,知道该怎办了。

    所以严宏和池国维大放厥词,从根本上论,还是见识不够,知识不足,信息不对等的问题。

    这两位好为人师的大经理太自负了,也太狭隘了。

    全然没想到京师的餐饮业藏龙卧虎,背后给宁卫民支招的食堂大师傅“张大勺”才是真正的宫廷菜大师。

    所以等着他们的结果,也就只能是被现实狠狠打脸了。

    事实上,就在他们把“坛宫”的这道“煸炒驼峰丝”贬损得一无是处之后,让他们俩根本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

    就跟所有人都故意跟他们作对一样,周边的几桌已经尝过了这道菜的宾客。

    无不传来啧啧赞叹之语,而且空前的热情和激动,远比之前所有的菜品反应都强烈。

    “太好吃了,这驼峰如此味美绝伦,真可称为‘天下第一菜’,好吃好吃!”

    “没错,这菜当之无愧!怎么能这么香啊!太有味儿了!”

    “说的是呢,我本来还以为就是肥肉丝儿,有什么稀奇?没想到人间还有这样绝妙的味道!”

    “哈哈,多亏人家想得周到啊,还专给碗米饭配这道菜。空嘴儿吃可瞎了,我还得再来一碗呢……”

    这些话一句接一句,不但清晰可辨,也让人听了难以置信,感觉十分夸张。

    与严宏和池国维同席的人们,顿感晕头转向,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而严宏和池国维本人更是左瞧瞧、右看看,惊疑莫名,手足无措。

    随即这两位大经理马上就动了筷子,从盘中夹起一条驼峰肉丝放入口中,急不可耐地想要验证一下旁人是否言过其词,大惊小怪。

    再之后,大家明显看到他们俩的神情大变。

    眼睛似乎在同时扩张了一下,而且身体也齐刷刷僵住了。

    然后就是长久且沉默的保持咀嚼,甚至越是咀嚼,表情就越发显得失落和悻悻然。

    最后就连他们俩,居然也仿效起邻桌的人,同样端起了他们一度嘲讽过的米饭往嘴里扒。

    如此,众人的好奇心便再难克制了,也纷纷动筷随之品尝。

    这一尝,大家这才感受到其中的妙处,懂得了旁人为什么会给予这么高的评价,甚至是收不住口了。

    有的人居然微微闭上了眼去体验口中味蕾的绽放,有的人极为珍惜的小口小口的咬……

    夸张吗?

    一点也不!

    要知道,这世界上许多的厨师和美食家都认为猪油很香,鹅肝很香。

    就像港城的蔡澜写文《死前必食》,列数天下美食,猪油捞饭入选其一。

    就像鹅肝酱尽管并不符合现代健康饮食的标准,但这一美食依然作为法国的标签之一,风靡全球。

    可这两样东西依然无法和“张大勺”推出的这道“煸炒驼峰丝”相比。

    因为驼峰的那种味道,就像汇集了天下所有种子精华和油脂的那种香,可是又超越了一切种子的肥美。

    突然吃到这么香的东西,普通人根本就受不了。

    为此才会专给每人上来一碗米饭,好去冲这种极油极腻的香。

    但即使如此,吃过饭后,人们也仍然满口余香。

    这甚至让许多人都对随后上来的三道下饭菜兴趣大减,提前获得了食欲上的满足。

    就好像吃过了驼峰丝就米饭,之后再吃什么,都变成了多余的。

    为此,哪怕是严宏和池国维也再难对这道菜说出一句负面的评价。

    很显然,他们此时也都懂得了什么叫语多必失。

    突然间发现,合着把别人当成傻子的他们,自己才是最大的傻瓜。

    还没想好如何摆脱尴尬的两位大经理,当然不愿再多说些什么,继续给自己下套儿。

    所以至此为止,这一桌人的情形变得越发诡异起来。

    在座的诸位没有人再说什么,吃喝反而变成了一种深沉的举动,与周围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过,任何事情往往都是有惯性的。

    哪怕此时,严宏和池国维终于懂得了克制情绪的必要,不愿让自己在别人心里真的变成一个小丑儿。

    但有些事儿,是没后悔药吃的。

    他们既然创造了“因”,就必然要承担由此衍生的“果”。

    这不,到了此时,宁卫民也终于带着张士慧来到这桌敬酒了。

    宁卫民的表现与严宏和池国维完全不同。

    透着文质彬彬,风度非常,场面上的事儿更做的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他不但极为热情,当众感谢仿膳饭庄和听鹂馆对“坛宫”的帮助,敬了严宏和池国维一人一杯酒。

    而且随后还举起杯,一视同仁感谢那些靠他才能给职工发出奖金的厂长、书记。

    “辛苦各位了!没有大家的帮助,坛宫哪儿有今天这么体面的样子,我先干为敬!还希望咱们以后继续加强合作,各位多多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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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完一扬脖儿把酒喝干,然后又跟大家伙开上了玩笑。

    “严经理和池经理可是两家宫廷饭庄的领导啊。诸位厂长、书记,我可是专为了你们,才把这两位贵客请来和你们同席啊。这样好的机会都给你们了,你们可不要说我不够意思啊。想要开拓新业务的话,你们一定得把两位经理陪好。”

    没的说啊,宁卫民交际能力上表现的越好,也就越显出另外两位大经理的不堪。

    别看大家伙都不约而同的附和起来,并且对两个经理恭维连连。

    但真正的人心向背,早就不知不觉中完全倒向宁卫民了。

    如若不信啊,那只要听听许平治和胡宽富这两位默契的老搭档,在离席上厕所过程里,你一言我一语的私下里的聊天内容就知道了。

    “这小宁经理真不赖啊,一点架子没有,还这么给面子。多亏他啊,咱们的库存去了不少,这还惦记帮咱们开拓业务,好人哪……”

    “可不,人家给钱还痛快呢,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不拖延。要不说人家是干外企的呢。我是真心盼着‘坛宫’的买卖好,咱们才能跟人家长期合作不是……”

    “依我看啊,坛宫的买卖准没错。你别听那二位胡咧咧,连他们那样的都能把饭庄干好,小宁经理没道理连他们都不如,是不是?”

    “说的是呀,依我看啊,坛宫样样都好,别说装修和摆设都那么华丽精彩,就是那菜的味道也是顶呱呱。你没看,那二位吃过驼峰丝都说不出什么来了。那是服了,彻底傻眼。他们呀,打上桌就这么诋毁人家。不就是眼红,嫉妒嘛,还以为别人都是傻子,看不出来呢……”

    “可不,冲这份小气,可想而知,和他们打交道不容易啊。对了,说个正事,我今天看了这坛宫的壁画我就想,这效果也太牛了。你看咱们是不是可以恢复一下墙纸壁画业务,这方面咱们是强项啊。虽然比不了这些美院教授的水准,可成本低啊,这小宁经理不是说还有扩大营业面积的打算嘛,咱们要能承揽下来多好……”

    “哎,你这主意挺好。哪怕坛宫下面的活,人家不找咱们也没关系。只要能做出这样效果的七成,我想许多文化单位,同样会很喜欢的。这还真能作为咱们业务上的突破方向……哎哎,你……你笑什么啊?我说的不对吗?”

    “不是,不是,没笑你啊。我是突然想起那二位。一开口就没好听的,死性不改,永远诋毁人家,这简直像极了一种很拗的爬行类动物,一旦咬上了东西是绝不撒口啊,除非听见驴叫,你说像不像?”

    “像,像极了。还甭说是驴叫了,就是听见老虎叫,对他们也没用。你呀,可真够坏的,居然把人家比作王八。不过倒也没说错。就那二位,不但拗,还矫情,胡搅蛮缠不讲理!形象!真形象!”

    哈!两人同时失声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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