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家，书房。
寇准独自盯着台案上的一叠麻纸发呆。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这是寇希所写的《劝学篇》，与他要求写的蔡邕的《劝学》不一样，作为北宋此时的蒙学课程，多以蔡邕的为主，荀卿《劝学篇》并不常用。而寇希洋洋洒洒写了近千字，直到最后说自己后面的不记得了，虽然有很多的错漏之处，但七岁孩童能记住如此长篇，而且错漏之处衔接的如此之好，实属罕见。
更让寇准吃惊的是寇希的字体，瘦硬有神，用笔细劲，好似唐代薛曜的瘦金体，但又明显不同，隐隐有了开创一派的趋势。这显然非十数年苦练不能达到的成就，如果不是他亲眼所见，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眼前的这堆纸是寇希所写的。
他很震惊，寇希的表现超出他的想象，哪怕是他养气功夫已入化境，当时依然有些失态，好在他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很自然地夸奖了寇希一番，然后打发他回去好好修养。
寇准已经盯着这叠麻纸很长一段时间了，寇希绝对是个聪慧之人，当他看到寇希写完时的表情，以及寇希在他若无其事的表扬中所流露的失望之情，他都看在眼里。
这个七岁的小孩并不简单，与其在第一次见他时的表现犹如云泥之别，也与他最近三年所听说的大相径庭，是的，寇准虽然没有再见寇希一面，但却一直关注。他望着这堆麻纸，做出一个判断：这是一个聪慧且有极有心机的小孩。
他隐约有些打算，他也需要征询宋氏的意见，年近花甲，他不希望自己再次负她，更不希望给她带来更大的伤害。
“去把夫人叫来！”寇准对着门外说了一声，便又对着寇希的作品开始发呆。
半晌过后，一袭暗红褶裙的宋氏便推门而入，青丝玉面，柳眉红唇，哪像个已经年逾五旬的老妇人。
“你这又是要作哪番？”看着宋氏的打扮，寇准哭笑不得。
“官人让寇十一去唤我，必定有大事相商，奴家只得舍此残躯来求官人放过我们娘俩。”宋氏表情平静，语气冰凉。
“莫要多想，你我夫妻一场，何必如此生疏！”寇准苦笑。
“你唤我来，可是为希哥儿？”宋氏问道。
“是！”寇准顿时明白宋氏的异常表现，只得回应。
“寇老西，你可是答应我的！”宋氏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瞬间爆发。
“娘子，你别误会！你听我解释！”寇准连忙解释。
“我误会？！”宋氏显得气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控制不住情绪，自从姐姐抑郁而终，她便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对于寇准更是说不出的厌恶，如果不是因为寇希，她也许此生都不愿意再理会他。
“我曾答应保希哥儿平安，自然不会对他如何，娘子你大可放心！”寇准知道宋氏的逆鳞所在，只得先行给宋氏解释。
“那你为何让十一过来唤我？”听到寇准保证，她也渐渐平复心情。
“我一时失态，忘了这茬！夫人莫怪。”寇准这才知道因为自己失态，没有注意到叫来宋氏的方式不对，引得宋氏有些误会。寇十一作为寇家暗卫，非有大事是不会随意动用的，而要与宋氏相商的大事，自然是与寇希有关，难怪宋氏情绪激动。
“夫人可还记得淳化旧事？”
“自然记得，化成灰我都记得！”宋氏咬牙切齿地说道。
“夫人，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哎……”寇准见到宋氏的模样，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你说吧，提淳化旧事，所图为何？”宋氏恢复了理智，平静地问道。
“当年我因一时失言，而使得太宗与你姐反目，非我本意，你因此而怪我，我也不曾有任何怨言，但毕竟我是太宗之臣，后来德康在四川造反，太宗又如何能忍。”
“好一个太宗之臣！好一个如何能忍！”宋氏已经冷静了很多，但听到寇准的话语依然有些不舒服。“他赵光义如何能登基，登基之时如何向我姐保证，他都忘了！你跟在他身边多年，你也忘了？”
“我如何知道太宗之事，那都是因你而说！”
寇准已经为当初的一句话深为苦恼，他们夫妻因此反目，差点成为仇人，他此刻自然不愿意说自己知道这些往事。
当年太宗认识宋氏姐妹在先，可最终太祖迎娶宋氏姐姐即孝章皇后，这让太宗绝望无比，终日浑浑噩噩。开宝九年，太祖猝亡，孝章因怀有身孕而担心遗腹不容于新君便急召赵光义进宫，这才有了金匮之盟一说，太宗也因此而继位。
而太宗也因为孝章而一直不愿立后，孝章的遗腹子赵德康因身份原因也一直在大相国寺生活。
当时的他还年轻，因太宗的原因他与宋氏相识，因太宗的原因他才能迎娶宋氏。
那一年，太宗带他去相国寺游玩，在看到赵德康时，他一句戏言“此子和太祖神似”而引得太宗猜忌，最终导致太宗与孝章反目。而后赵德康在那帮人的鼓动之下于淳化年在四川造反而被王继恩偷偷刺杀，这些是后来的因果，终究还是因为自己的一句戏言，而宋氏也因为他这句戏言而导致的后来一些列结果而与他矛盾日益加深，最终夫妻反目。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想到这些，寇准心中有些苦涩，太宗的行为真的是因他的一句戏言？那为何太宗总是询问他如何看待智空谶语？为何要他表态支持赵恒？
只是往事随风，他也不在年轻，三十年前，他与宋氏两情相悦，但寇准若非太宗撮合如何能再娶宋家女？
所以即便是知道希哥儿身世，他也强行收留，更在先皇赵恒面前立誓，哪怕首辅不要也要保希哥儿一命，好在寇希当年愚笨不堪，才让赵恒未曾翻脸，否则自己可能不是被贬雷州这么简单了。
“寇准，你又提淳化旧事有何目的？”宋氏也不想再跟寇准纠缠往事，她现在只想让寇希平安一生。
“可还记得智空谶语？”
“香孩而立，天命之子？”宋氏立刻想起当年大相国寺的住持智空法师著名的谶语。
“可是当年不是应验了吗？而德康也因此而亡，我姐因此而抑郁而终！”宋氏好奇地问道，这件事因为是淳化年间太宗的秘事，也只有几个当事人知道此事。
“你先看看这些！”寇准指了指桌上的那叠寇希所写的《劝学篇》。
“字体精瘦，别具一格！”宋氏也是大家闺秀，对于这篇荀卿的《劝学篇》自然也是知晓的，寇准给她看这堆纸肯定不是上面的文章，那便必然是纸上的字。这种字体她并非没有见过，但此时的大家多用颜体和柳体，这种写字之法甚是少见。
“我如果说此字出自希哥儿之手，你可信？”寇准说完看着宋氏。
“不可能！希哥儿的字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宋氏是绝不相信这是寇希所写，一是她从未教过寇希荀卿的《劝学篇》，二是寇希写的字她是知道的，只能说勉强难看，而且还是颜体。但她看向寇准时，看到寇准戏谑的表情，她又有些不太确定。
“不仅是他写的，还是默写的！”寇准看到宋氏依然疑惑，他只得说出实情，“事情是这样的……”
“这怎么可能呢？……”宋氏也陷入了迷惑。
“惠仁已来天宁寺大半年了，我一直没有跟你说！”
“那贼和尚到天宁寺来做甚？呃……希哥儿？”宋氏瞬间明白寇准说话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希哥儿是他送来的？”寇希的身世，寇准是知道的，而寇希是谁送到宋氏面前的，她一直都没有提过，她以为寇准不知道。
“哎……你是我娘子，我如何不知道你的心思，这么多年，你一直怨恨我，怪我当年说出那句戏言而致他们之间产生裂痕，最终德康身死，姐姐抑郁而终！”寇准喃喃自语，“可是你可曾想过，为何他在那年立后？如若不是心死又何必立李氏为后？他早就知道了，只是借我之口罢了！而我当时春风得意，刚与你成婚，现在细想也许是受了他的诱导而已。”
“那希哥儿？”宋氏要寇准确认。
“希哥儿确实是德康血脉无疑，惠仁被皇城司追杀，他找到了我，请我护下希哥儿的周全，我答应下来了。”
“那你为何让他找我？”宋氏惨笑，她对自己的丈夫成见太深，听到这些，她有些不敢相信。
“我不让他找你，你又如何能来找我？”寇准苦笑道。
“你这个寇老西，为何一直瞒着我！”
“三十年了，你一直在寇氏老家，不愿与我相见，当年我为保全德康之子惟宁曾与赵恒对峙，最终却没能保全，世人只以为我因澶渊之事而被先皇所疑，其实并非如此。”寇准回首往事，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刘氏做大，赵恒又让丁谓邀我重回相位，只是此时惠仁来找我，我也只得避嫌，让先皇网开一面。”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你做的安排？”宋氏情绪起伏，已经有些发晕，不由得双手撑住台案。
“也不算是我做的安排吧，时也命也。希哥儿当初愚笨不堪，也是先皇网开一面的前提，而暂且饶过希哥儿也许只是在钓那帮人而已，毕竟天书之事一直未曾断过。”寇准摇了摇头。
“你说这些都是希哥儿所写？希哥儿愚笨不堪，哪有这般本事。难道是惠仁在作怪？”
“惠仁断然是没那本事的，但他的师父……”寇准也有些把握不定。
“他师父不是因淳化旧事而坐化了吗？”宋氏疑惑地问道。
“这也是我疑惑的原因。‘香孩而立，天命之子’你说说会不会说的就是希哥儿，而立而立不刚好三十年过去？”寇准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测是对的。
“你不说，我还没有注意，他醒来后确实有些变化……而他被雷霆击中之后安然无恙……你是说希哥儿是天命之子？”宋氏立刻联想到寇希醒来这几天的不一样，只是自己平时没有发觉而已。
“天命觉醒了？还是……”寇准喃喃自语。
喜欢将作请大家收藏：将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