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皇帝低头看着奏报。
他对李自成这个人,颇有几分印象。
此人能从流寇之中脱颖而出,不是没有道理的。
一般的流寇,只知劫掠,可李自成的兵马,并不只是军事劫掠而已。
譬如在大家还只是到处抢粮的时候,李自成就提出了不劫掠百姓,只拷富户的口号。
与此同时,他又注重军队的编制,专门设立了一支关中人为主体的军马,号称为‘老营’。
他的身边,应该有不少的人才,其他的流寇清洗了某地之后,立即转移,而李自成则完全不同,每一次撤离的时候,井然有序,而且还会留下许多的榜文,这些安民式的榜文……可以看出,他们已经开始有政治眼光了。
天启皇帝看向张静一道:“李自成此人……你如何看?”
张静一目光沉沉,道:“倘若真能夺天下,那么夺天下者,必是此人。”
张静一的判断,并不只是来源于两世为人的经验,而是通过搜罗来的各方面情报,从而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起初所谓三十六寨的各路流寇,如今剩下的已经不多了,而闯将李自成,成长性最高,此人最擅长在转战四处的过程中,不断地学习,这种学习能力,才是让臣最为忌惮的。”
张静一随即列举道:“最初臣关注这一支流寇,他们攻城没有什么章法,只是一味猛攻。和所有的流寇一样,也都是打到哪里算哪里,所过之处,犹如蝗虫过境一般。到了天启十三年之后,情况立即有了改观,他们攻城,已经开始注重前期联络内应,流寇内部也开始有了纪律性倾向,虽然不敢说令行禁止,但是也已开始提出自己的口号,如不纳粮之类。现在这闯将李自成,则更胜一筹,据锦衣卫奏报,他们已经能够渐渐做到令行禁止,不敢说秋毫无犯,但是他们的老营……确实可以做到这样的地步,不只如此,他们不再是破家式的搜抄富户钱粮,而是采取拷饷的方式,拷饷和抄家是不一样的,后者是往死里整,前者等于是绑了票,让家里拿钱粮来赎人。这就说明,闯将这一支,已不再是简单的蟊贼了。”
说到了这里,张静一又道:“此次也是一样,高迎祥与张献忠攻南直隶,而闯将李自成却是直去武汉三镇。表面上看,似乎直取南直隶,战果最大,可显然,这里头也有李自成的主意,李自成显然认为我大明绝不是靠拿下南直隶就可灭亡的!攻打南直隶,直取凤阳,这除了触怒朝廷,让朝廷与高迎祥等人死磕之外,不会有任何的好处。如此一来,他便可借助高迎祥、张献忠吸引朝廷的目光,自己便可轻松夺取武汉三镇!”
“一旦拿下了那三镇,就等于是截断了长江的水道,顺水而下,便可取江南,若是沿着荆楚进军,则可得襄樊之地,足以自守。倘若向西,则可取川,而一旦北方时局有变,则可逐鹿中原。继而与高迎祥等人,在南直隶形成掎角之势,坐看我大明与高迎祥死斗……倒是颇有太祖高皇帝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之心。”
天启皇帝不断点头:“学习能力?张卿所言不差,李自成的强弱不重要,眼下的三大流寇,高迎祥、张献忠之辈,不足为虑,唯有李自成,这不断学习的能力……才最是让人忌惮。”
说着,天启皇帝点了点奏疏,道:“这份奏疏说,李自成攻汉口,汉口竟有士绅开门而降,甚至还有传言,李自成欲开科举,你认为……这传言是真是假?”
“有可能。”张静一认真地道:“李自成这人眼光毒辣,他的身边,定有谋士辅助。若是以往,他断不会出此要策,这是因为,流寇就是流寇,再如何,士绅也不可能依附,就算有一些失意的读书人妄图借助他成立功业,可这毕竟是少数。”
“可现在……局势变了,陛下直取江南,与士绅已是离心离德,这个时候……他若是借助科举,或可邀买人心。从前争取不到的人,现如今……却因为朝廷的国策,便让他有了争取的可能,这李自成……未必不会这样做,一旦他们与士绅合流,就有了争夺天下的可能。”
天启皇帝无意识地用手指头敲击着案牍,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口里道:“那么朝廷该怎么做呢?”
张静一道:“对这个人一定要慎重对待,应命一军马,严防死守襄樊一带,只是他是流寇,想要围追堵截,朝廷若没有三倍五倍的精兵,便无法做到围剿干净……”
天启皇帝摇摇头,苦笑道:“可惜,李自成早已计算好了,朕一定不会倾东林主力与他决战。”
张静一立即听明白了天启皇帝的意思:“那么陛下的意思……”
“东林军的主力,还是从镇江,调拨江北严阵以待吧。”天启皇帝抬头看了张静一一眼:“朕当然忌惮李自成,可朕又不得不……将所有的精力用在防备高迎祥、张献忠上,如若不然,就真要对不起列祖列宗了。”
张静一笑了笑,表示理解。
虽然大家都一致的认为李自成才是腹心之患,可实际上……傻子都知道,现在东林军的主力,必须得在南直隶镇着。
毕竟……那里可是天启皇帝的凤阳老家,祖坟都在那儿呢。一旦疏忽了这两股流寇,真让他们得了手,那就真是天塌地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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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下了这样的决定,天启皇帝还是忍不住问张静一道:“只是……倘若当真不良士绅与李自成合流,朝廷又当如何制之?”
张静一想了想,便淡定地道:“其实在那些士绅眼里,这李自成本是贼,即便是所谓的合流,也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李自成不是寻常人,他若真开科举,本质其实就是寻求差异化,借此来宣示自己乃是天命所归,固然会有不少士绅投奔于他,可不要忘了,李自成起家的人马,与这些士绅是格格不入的。若是有朝廷在,或许还能彼此忍受,可一旦没有了外部压力,则必然会矛盾重重了。”
“而李自成与士绅合流,最大的影响,在臣看来,反而可能是朝廷内部,到时只怕少不得有人希望陛下能够争取士绅的人心,提出善待士绅了。”
听到张静一如此分析,天启皇帝是一点也不意外,点点头道:“那朕该如何应对为好?”
“这个好办。”张静一道:“其实这可以说是信心的问题,要让支持新政,或者对新政没有恶意的人,知道即便没有这些士绅,咱们也能成,臣倒是有一个办法。”
天启皇帝显然很是好奇,兴致勃勃地盯着张静一问道:“什么办法?”
“珍奇机!”
“木牛流马?”天启皇帝不免诧异。
张静一苦笑道:“世人多抨击奇技淫巧的东西,之所以大家认为奇技淫巧没有作用,是因为奇技淫巧没有用对地方。历朝历代,高超的匠人,都只想着用技艺和大量的钱财,钻营到奢侈品上头去,可臣敢保证,此物一出……便可震动天下。”
这是张静一的真心话,清末的时候,也有许多的清流,对于奇技淫巧十分排斥,而之所以排斥,本质上就是这些人没有见识罢了。
等到后来……西洋的奇技淫巧之物,真正让他们开了眼界,不少人便开始意识到这玩意的可怕了,于是……除了少数还活在梦里的人,人人都自称自己为洋务派。
现在的张静一要做的……就是让人知道,他们口中的所谓奇技淫巧,和他张静一的奇技淫巧完全不是一回事,直接用珍奇……啊,不,蒸汽机这玩意,当场给他们一个棒喝。
若是见识到这玩意的人,还死脑筋,那么这样的人,也没有什么挽救可能了,当然是彼此死磕到底。
可张静一也寄望于,会有一群开明之人,渐渐醒悟。
且看经术与治术厉害,还是我张静一的科技碾压厉害。
“陛下,臣这边,已经有了成果,所以恳请陛下……于下月十五,率百官至新区,一睹为快。”张静一眨眨眼,很认真地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不禁露出一丝苦笑,朕的祖坟都要被人挖了,你还有闲心琢磨这个?
当然,天启皇帝无法拒绝,于是道:“卿既开口,朕岂有不允之理呢?你先说明白,你这东西……不会又是向朕讨要钱财的手段吧。”
天启皇帝是有心理阴影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张静一立即道:“陛下还信不过臣吗?”
心里却忍不住想:“臣断无此念,臣历来不喜欢强人所难,一般都是别人主动自愿的。”
天启皇帝便笑了,便道:“如此甚好!除此之外,你的婚期,也要近了,朕这几日,还需为这个筹备呢,这大婚的事,本是魏伴伴来办最好,可朕终究还是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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