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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3章 白膏油
    宣阳坊。

    薛白与杨钊并辔而行,进了坊门。

    “吉温别宅的罪证递上去,右相命御史台全力弹劾,圣人大怒,废储就在眼前了。”

    “难怪杨中丞能夜间行走,昨夜还到杜宅纳妾。”

    杨钊骂道:“当此时节,不尽忠办事、恪于职守,却只顾自己的私事。”

    这种时候,他又不要求杨慎矜依他的千金之言做事了。

    杜有邻一脸晦气地跟在后面,已知道杨钊就是那个昧了财物、反让杜家担污名的畜生。

    他却两边都得罪不起,不能挑破此事,唯有等杨慎矜先忍不住去找杨钊麻烦。

    “咦。”

    杨钊忽然惊疑了一声。

    薛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道路右侧有一老僧骑马而行,身后跟着一辆马车,车厢的帘子被掀开,里面有位极为貌美的妇人正探头往外看,泪流满面,楚楚可怜。

    “明珠?真是明珠!”

    那夜抄家,杨钊拿了财宝不打紧,证人却要扣押待审、他不能带走。次日,明珠便被还给杨慎矜了。

    今日再见,他忙踢马追上前,道:“可恨杨慎矜不肯将你送我,但你放心,这碍不了我与你相好……你要去哪?为何跟着这和尚?”

    “呜。”

    明珠拿着手帕掩面,哭泣不已,却不作答。

    杨钊看着她美貌的容颜,娇美的身躯,血气上脑,根本移不开眼,驱马跟在一旁。

    “哪来的无赖?”前方那老僧发现异常,回过头来喝道:“你跟着我的侍妾,意欲为何?”

    “你的侍妾?狗屁!”杨钊抬鞭一指,叱道:“老妖僧!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公然劫持美妇,你还有王法吗?!”

    “泼皮!你可知我是何人?”

    “没脸没皮的阉头货、惯啖狗屎的老妖僧。拿下!”

    杨钊身后两个汉子便要扑那老僧。

    “不可。”

    明珠大哭道:“杨参军不可动粗啊。郎君他……呜呜……郎君他已将奴家……送给史公了!呜呜呜……”

    话到最后,她悲从中来,几乎哭死过去。

    “什么?杨慎矜这不开眼的老狗!”

    杨钊虽非动了真情,却还沉迷明珠的美貌。

    他堂堂国舅开口讨要,杨慎矜不肯给,转眼却把他的女人送给一个僧不僧俗不俗的老妖人?

    愈想,他愈是勃然大怒。

    “杨慎矜定是故意羞辱我,欺人太甚,气煞我也!”

    “……”

    杜有邻见此情形,不由一阵兴奋,在心里跟着大骂杨慎矜,暗道好在自己有先见之明,没将女儿嫁给杨慎矜这种无情之人。

    杜五郎则是攥紧拳头,不停默念:“让这二杨狗咬狗才好!狗咬狗!”

    薛白面无表情,却知这侍妾明珠今日沦落到此地步,有自己引人抄杨家别宅的一份责任在。

    他遂暗下决心,若有朝一日拜相掌权,誓要设法废除了这贱籍奴隶之制,同时还可以借此削弱世家。

    忽然有喝骂声打断了争吵。

    “要吵滚一边去,拦着路了!”

    却是西街有好几辆奢华的钿车经过,大批护卫在前开道。

    薛白转头看去,正见一名美妇掀开车帘向他看来,不施粉黛而美艳倾城,正是虢国夫人杨玉瑶。

    ~~

    “小郎子,你近前来。”

    杨玉瑶素手一招,薛白便上前,在马上叉手行礼,动作不似平时周全,显得风姿潇洒。

    他今早特意沐浴过,且换上了杜五郎备用于年节的新衣。

    杨玉瑶见的美少年多了,仅是目光微微一亮,笑嗔道:“你既送我了好诗,如何许多天不来看我?”

    “前几日在为右相办事,今日才得闲,便想献几道佳肴给虢国夫人,以回报虢国夫人赠我透花糍。”

    薛白回复了很长一句,连着递了两三个话题让杨玉瑶接,以免冷场,但他的态度却有些矜持,没有半点献媚之意。

    “哼。”

    杨玉瑶轻哼了一声,伸出两根手指,嗔道:“一则,休与我见外,唤我‘阿姐’或‘瑶娘’即可。二则,莫非不送你透花糍,你便不来看我了?”

    “自是不来的。”薛白应道。

    “嗯?”杨玉瑶有些不高兴。

    薛白一本正经道:“见多了美色,影响我读书上进、为右相出力。”

    杨玉瑶转怒为喜,抿唇一笑,凑近了看着薛白。

    “我真就那般美吗?”

    “嗯。”薛白稍稍避开了她的目光。

    杨玉瑶一生不知听过多少次赞美,此时却觉得这声“嗯”很真诚,不是阿谀奉承。

    “有多美?”

    她仗着自己美貌,故意将那张没有瑕疵的脸凑得更近些,让薛白能仔仔细细地瞧瞧她,也吓吓这个羞涩的少年。

    没想到,薛白这次不避,迎着她大胆的眼神,与她对视。

    杨玉瑶未曾想过他是这般性格,一会儿之后,她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觉得这事颇为新奇有趣,偏要让薛白先眼神闪躲,不然便是她输了。

    两人的眼神仿佛黏在了一起。

    一边是美目顾盼,流转生辉;一边是眼神坦荡,能让人读出故事来。

    可惜,还未分出胜负,有不识趣之人上前,打断了他们。

    “虢国夫人安康。”

    杨玉瑶不悦,转头看向杨钊。

    不知为何,她今日却觉杨钊格外的油头粉面,透着股粗鄙的俗气。

    “堂兄为何当街与人争吵啊?”她开口问道,语气慵懒。

    杨钊道:“还请虢国夫人为我作主,我有一位红颜知己,先是被御史中丞杨慎矜强买,这也就罢了,可杨慎矜竟是……竟是将她送给了一個老妖僧!”

    杨玉瑶听了,目光落向那边的马车。

    明珠若有所感,抹着泪抬眼回看,显得格外柔弱娇美。

    两个美妇各自坐在马车上,隔街互视。一个权势滔天,一个漂若残萍。

    好一会杨玉瑶才舍得移开目光,扫了眼那老僧,柳眉一皱,目露厌恶。此时再看薛白,才能感受到这少年郎的好风采。

    她招人吩咐道:“去,邀那恶僧与他的美侍到我府上一叙,有酒水款待。”

    ~~

    车马转入虢国夫人府,添酒回灯,准备开宴。

    杨玉瑶让人接了杨钊递上来的礼单,自往上首的软榻上坐下,招手道:“薛白,伱过来与我同坐。”

    仿佛薛白也是杨钊所送礼物中的一件。

    薛白道:“我先去为瑶娘安排几道菜肴如何?”

    “怎样佳肴我没吃过?”杨玉瑶不由轻笑,“岂差你那一口?”

    杜有邻一脸沉郁地跟着人群,闻言忽然正色道:“那确是非同凡响之佳肴,老夫正是为此而来!”

    众人都愣了愣,暗骂好好的筵席,从何处跑来一个臭脸老夫子,话都不懂说。

    杨玉瑶倒不生气,看向薛白,问道:“有这般美味?”

    “否则岂敢来献礼?”

    杨玉瑶虽还有些不以为然,却还是吩咐人带薛白几个去厨房。

    杜有邻不情愿去厨房,更不愿待在堂上与一众幸臣、外戚、奸党狎玩,干脆跟上。

    “啊,阿爷怎来了?”杜五郎回头一看,怕老父亲在影响了自己的发挥,忙道:“君子远庖丁,孩儿是因为……”

    “闭嘴,你懂什么。”

    杜有邻扳着脸,却心知他该做的事已做完了,且做得很好。

    只一句话,助薛白为虢国夫人送上佳肴,他既巴结了虢国夫人、又不是为了巴结。想来,往后旁人说及此事,便像李太白让高力士脱靴之事般,称杜赞善直率敢言,有名士之风。

    一举三得,这是他平生权术运用最高明的一次,反复回味,恨不能赞自己一句“神来之笔”。

    ~~

    虢国夫人府的厨房,比杜宅的正房还要大两倍。

    在此掌厨的是在长安很有名气的厨吏邓连,透花糍正是由他所创。

    薛白知道,一个名厨最忌讳的就是别人带着锅碗瓢盆到他的地盘上撒野,因此格外注意安抚邓连。

    “上次虢国夫人赐我透花糍,我一尝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吴兴的小米糯而不腻,白马的赤豆绵而不沙,食之齿醉,满口留香。邓长吏之技艺,足以留名于史。”

    “薛郎君谬赞了,小人万万担不起。”

    邓连已年迈,须发皆白,却很健朗,披着华丽的厚袄,不像厨子,倒像府中的长辈。

    他对薛白此评价深以为然,稍稍谦虚了几句,当即应道:“薛郎君真是小人的知己……”

    杜五郎在一旁听了不由犯嘀咕,当时那整盒透花糍只留下一块,其它全给了皎奴。剩的那一块却还要分给众人,尝了还要评价。

    吴兴米、白马豆,这可全都是他尝出来的,他才是邓连的知己!

    众人进了厨房。

    胡十三娘撸起袖子正准备大干一场,转头一看,却见主家、名厨都盯着,登时慌乱起来,扫视着陌生的器具,不知该做什么。

    “切菜吧。”杜五郎推了她一把。

    炒菜其实很麻烦,各种器具、用料、配菜都要准备,仅试错就试到了深夜,指挥的虽是薛白,他却更有天赋。

    ……

    邓连果然厨艺不俗,当看到铜锅被烧热,当即便摇了头。

    “如此热菜,唯干而色焦,入不得口。嚯,此为何物?”

    忽然,他目光一凝。只见胡十三娘打开一个瓷罐的盖子,显出了里面的白膏。拿木勺刮了一块,放到热锅里抹了一圈。

    这白膏遇热即化,原来是油。

    “若添油是个好主意,但油腥味重,亦入不得口。”

    “邓长吏说的是胡麻油。”杜五郎道,“胡麻油用于凉抖,那可香了。但不能用来炒菜,我们这是……”

    “莫说。”

    邓连忽然抬手,止住了杜五郎的话。

    此时油已热,胡十三娘拿起葱姜、香料下锅,腾起一阵香味。

    邓连吸了吸鼻子,犹豫片刻,还是叹息一声道:“这是你们的秘法,价值万贯,不宜轻易示人。”

    杜五郎正在兴头上,本想说这是今晨好不容易才买了小母猪的肥肉熬的一点点油,但邓连却已转身出了厨房。

    那边羊肚下锅,胡十三娘拿起一壶房县黄酒,沿着锅边均匀倒下,香味愈浓。

    邓连脚步一停,微微侧了侧头。

    但想到过往得许多人庇护,才使他以透花糍之技艺、享受了一辈子富贵,终是狠狠心,走远了。

    薛白不打算敝帚自珍,跟到院中,道:“邓长吏不必如此,彼此交流,方可共同进益。”

    他觉得以邓连的厨艺,其实已经看懂了。

    “薛郎君太客气了。小人从不让旁人偷师,也从不偷师旁人,临到老了,不能破了例。”邓连向薛白行了一礼,笑道:“佳肴出锅,若能让小人尝尝,已是不胜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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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上又添了一个位置,却是长安名厨邓连也要品尝一下薛白与杜家带来的新菜。

    终于,热菜出锅,从后厨端上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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