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祖脉,东南方向,在临近午夜时猛然蹿起了山火,火势被夜风一吹,周围又是临近冬季的枯枝烂叶,甫一起来,就呈一发不可收拾之态。
方圆数百里,那火就像一座明亮的信号塔,引诱着山脉中所有人前去一探究竟。
楚明姣一行人披星戴月前行,路上遇到了不下三支队伍。大家还是没什么心思互相认识,稍微客气一点的,撞上了就迎面点个头,不客气的,眼也不抬地继续赶路。
每个人神情都颇为严肃,进山脉的少年在外都属翘楚之流,颇有名气,平日里时间安排得很紧,往往对自己要求也严格。如今半个多月过去,这一趟什么收获都没有,连场可以磨砺自身的战斗都没有,纯属浪费时间,心底或多或少起了火气。
想要快速解决。
想要寻求突破口。
这场火就是个突破口。
相比之下,楚明姣等人还算没那么急的,毕竟,这种事情,也不是谁先到谁就能赢得胜利。
苏韫玉着往来匆匆的大小队伍,微微挑着眉,对楚明姣道:说实话,出来之前,我还总觉得,自己尚处于最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少年时期。
你想说什么?说到年龄问题,她认真纠正:我们本来就是少年--顶多也就比他们大那么一点。
她找出了个有理有据的证明:不然姜家只准少年进的祖脉,我们怎么能进来的?
苏韫玉失笑。他们现在,不说像这些少年,浑身都透着涉世未深的青涩鲜嫩,可也算不得彻底成长为了大人,在家中,族中,他们还是孩子,是少主,即便早已成年,肩膀依旧扛不起父辈的重担。
所以,曾经他总以为自己会有很长的时间,追逐大道之巅,实现自己的理想与抱负。怎样的理想,怎样的抱负,他们自然会在经历过许多事后有所领悟。
可自从楚南浔出事后,他们这群人的生活,心境,无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特别是死过一次的苏韫玉,在别人的身躯中醒来的那一刹,着楚明姣当时不知道是因为担忧,还是气愤得想哭的眼睛。
他终于找到自己这一生,最应当做什么。
这才觉得自己真正长大了。
填平深潭吧。
那么多无辜的,同他们一样的年轻人不能这样一个接一个束手就擒,不甘又无奈地跳下深潭,他和楚二那样喜欢,依恋的故土,不能成为纵容邪祟肆无忌惮的滋养场。
这种信念一日比一日强烈,在胸膛中发酵,翻江倒海。
可他从未想过要将楚二拉进来。当日叛出山海界,他就开始担忧,每日都止不住的担忧,楚明姣这样绚烂热烈的姑娘,若是走上这条路,极有可能会在失去楚南浔之后,还要与自己的道侣兵刃相见。
这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这种止不住的担忧,在每次到她笑容,听到她越来越像从前,孩子气般的话语时才会稍稍放松一些。
哥哥就是想问你,想好回山海界之后怎么面对神主殿了吗?涉及这些不能与外人说的话题,苏韫玉离楚明姣很近,呼吸交缠,在后面几人眼中,俨然无比暧昧亲密。
好似随意一抬下巴,就能亲到彼此的脸颊。
凌苏急忙忙去柏舟,他天生长了张风泠月的脸,不会给人很强的压迫感,刻意遮掩一下,谁也不透他的神情,而此时,他的眼尾线条与唇角都绷着,眼神冷得彻骨,瞳仁里宛若下了一场寂灭的雪。
很压抑的危险。
即便深知他的秉性,绝不是那种恃强凌弱,肆意以身份压人的人,凌苏心里也不禁产生一种相当荒谬的错觉,他真怕苏韫玉这样下去,再回山海界时,会被神殿直接扣押。
冷静,理智。两边都是兄弟,凌苏觉得自己正在踏进一口大染缸,他提着气压低声音:这一段时间你我得清清楚楚,这两人根本没别的意思。换句不好听的,他们若对彼此有任何想法,就凭这从小穿一条裤子的交情,怎么也轮不到你啊。
我知道。
柏舟沉寂半晌,清声道:她向来坦荡。
喜欢时坦荡,疏远时也坦荡。
从前,他们相知相许,结契成婚,不是没有过闹矛盾的时候,可那时候,胸膛里流淌的,仍旧是甜蜜的滋味。而从楚南浔死后,楚明姣搬离潮澜河开始,他在名为#039;情感#039;的水里淌了又淌,逐渐尝到苦涩到难以自抑的情愫。
人是世间最敢敢恨的生灵。
他却不是。
柏舟不想再楚明姣与苏韫玉并肩而立,四目相对的画面,他竭力克制,想垂下眼睫,可这具身体好像有自己的主张,倔强地不肯低头。多一眼,一种名为嫉妒的莫名酸涩情绪就悄然顺着呼吸漫涨上来。
有时候,自己都感到讶异,作为无情无欲的神,他的情绪竟明显到这种程度--比凡间不加掩饰的寻常男子更为露骨。
还有三个月,神诞月就来临了。
再一次在心中告诫自己,像是忍耐到了一种限度,弦绷到最紧处,柏舟倏而抬眼,向凌苏:东南荒地里的五条灵脉划给宋家,你现在上去,将他们分开。
东南荒地那一片,都是江承函的私产。
凌苏:?
另一边,问到正经问题,楚明姣跟着正色:怎么面对--不管怎么面对,我与神主殿,早就势如水火了。
她沉吟着说:我想的是,招魂术之后,楚南浔短时间内肯定无法恢复到从前的状态,山海界对他,对你而言都太危险。经过这一回,我再回去,肯定会成为神殿的重点观察对象,身边不再适合待人,你们暂时留在凡界吧。
你一个人回去?苏韫玉立马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不行,这太危险了。
我有什么危险。楚明姣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深潭又没选中我。就算我和江承函闹翻,不当神后了,总还是楚家的二少主吧,放心,没人敢惹我的。
没人惹你,架不住你想去招惹别人。苏韫玉头疼起来,全然将她透:回去后你会安分守己好好在楚家待着?不会联合其他少主,朋去解决深潭的事?
楚明姣不说话。
这是她必须寻求的突破,不解决深潭的问题,楚南浔和苏韫玉即使大难不死活了下来,余生也只能在凡界背井离乡过一辈子。出生在山海界的少年天骄,头上还是会永远悬着一柄利剑,他们经历过的悲剧,仍然会一遍遍在别人身上重演。
每个人都袖手旁观,这个问题永远无法解决。
我跟你一起回。苏韫玉耸了下肩:你哥醒来,也不会让你一个人横冲直撞摸回去的。还有,楚二,我再和你说一次,之后就算和神主殿对峙,这事也轮不着你出面,老实点躲在哥哥们后面。
先解决眼前的事吧。楚明姣含糊将话题拨弄过去:一堆烂摊子没收拾呢,一个个来,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说完,就见有人捏着鼻子一脸无语地走过来,见到他们,凌苏僵硬地扯了下嘴角,露出个比苦笑还难的弧度:那什么,我就是来问你们一声。
他卡住了,脑海中闪过无数种没事找事的借口。
还没等他蹦出字音来,柏舟就拨开榕树上垂下的缠绕藤蔓走了过来,苍绿的叶片顺势覆盖在他的手背上,他向楚明姣,蹙眉说:我们后面的队伍出事了,求救的信号打了好几个,和东南那边的状况一样,起了很大的山火。
地煞终于朝祖脉里的他们出手了。
这是楚明姣的第一想法。
楚明姣当机立断:去。
出事的队伍离他们并不远,只隔了大概三四里的距离,因为有一座中途隆起的山包做遮掩,又是晚上,队伍一心朝东南赶路,少有人注意到。
他们很快赶了过去。
月色不知何时被流动的云层挡住,雾气开始在深山中弥漫,覆盖在每一道枝干与叶片上,像一双双含着讥笑的眼睛,无声地与他们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那场不知道如何烧起来的山火吞噬了一切,什么痕迹也不出,楚明姣绕着火走了几圈,摇头:不是普通的火,水浇不灭,我预计,等里面的尸、体烧完,它会自己停下来。
汀白和清风吓得牙关紧咬。
这火不是普通火的话,烧几个死人再容易不过,我们赶路也用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怎么还不停?凌苏时刻谨记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半吊子水平,离火远远的,用手捂着口鼻,被那股直钻胸腔的焦味熏得咳嗽。
这也是楚明姣疑惑的,她让其他人站远一点,特别是柏舟,自己上前,围着那团烧到半人高,绵延十几米的火焰转了转,片刻后,眼尖的发现有一处火烧得格外旺。
她停下脚步,定睛过去,发现外边那层焰花后,蜷缩着一道扭曲的人影,人影外死死罩着一层灵罩,这才没被火焰波及。
但样子,也撑不了太久。
他肯定知道情况,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楚明姣定了定神,伸手准备将人拽出来,却听身后一道清透嗓音罕见严厉地喝住了她:别伸进去。
她回头柏舟。
这地方蹊跷,只靠自身灵气恐怕难以阻挡火焰。他的视线从她青葱似的手指上顿了顿,道:用神异的灵宝。
神异的灵宝?
楚明姣想到了圣蝶。
她其实没觉得自己不能扛住这火焰,那些人不可能是这火烧死的,火很显然只是毁尸灭迹的工具,但来自帝师的关心,她还是收下了。
心念一动,圣蝶之力荡开,覆盖在双手上,凝成一层淡蓝色的光膜。在场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她双手稳稳伸进去,火焰感受到什么一样,陡然暴涨,要将那双手撕碎,却在察觉到圣蝶之力时避之不及地躲开。
臣服与恐惧的意味,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仍旧扑面而来。
她凝神,将人慢慢拖出来。
一边,顶着宋谓壳子的苏韫玉含笑向帝师,道:她从小这样,毛手毛脚惯了,不如帝师细心。
我们这一路,多亏帝师了。
柏舟迎风而立,那些诉说着他们少时亲密,如今依旧亲密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往耳朵里钻,他沉默许久,指节向内稍拢,吐出一个不大好,甚至可以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敌意的嗯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