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言愣愣地、缓缓地放下了捂住自己两侧头部的手,闭了闭眼,半晌,方嗓音干涩地回答,
“我……清醒了。”
阿米尔就以这样平淡的视线凝视他,安静得并不打算接茬。直到舒言自己开口问:“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答:“因为因果被人改动了,她们遭到天道反噬。”
天道从来不容情理,曾经他逆反时间,他受到了死亡威胁的惩罚,原来神亦不能免。
他问:“所以她变成这样了吗?”
阿米尔沉默了一下,想起那个家伙说的话,最终还是强撑着耐心回答:“当然,不是没有办法。”
舒言眼睛一亮:"真的吗?只要你说,让我做什么都行。"
阿米尔回想起当日神殿内,他在拐角撞上早有预谋的伽夜,对方向他提出合作时的神情,真是不可置信的一件事,他想,尤其是这样的话是从那个一向高高在上,藐视众生的死神嘴里说出来的。..
阿米尔虽然仇恨于伽夜和精灵族过去亡族脱不了干系,但时间重流,那些阴暗的过往都被埋在旧日尘埃中,如今的精灵族完好无损,塔尔族人安然无恙,他暂时便没理由对伽夜喊打喊杀。
伽夜来前也反复犹豫了很长时间,如果阿米尔不帮他,他会觉得这是情理之中,毕竟他现在占据了她身边最近的那个位置。
阿米尔只是淡淡:“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谁都明白,你未免太看不起我。”
“要我为了这一点私心而承担可能害死她的风险,这种事我是绝不可能做的。我答应和你合作,但如果你再有半分害她之心,我杀你也不会手软。”
昔日情敌就这么成了战友,大概是连日来事件频出,这时候已经没人能有余力对这离奇的事情走向啧啧称奇了。
阿米尔和伽夜的联合至此算是勉强达成,至于舒言……
他不知道他们筹谋了什么,但只要能帮上她,别再让他做那个无从插足的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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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殿外,圣像湖畔。
莹莹月光在湖面洒下,伽夜身旁环绕着零落几只星星点点的萤火虫,这些萤火虫因为常年长在信仰神的神殿湖边,长年累月沾染灵气,如今也能算半个精灵,但尚没什么自主意识,见到收敛了浑身杀意的死神跪坐湖畔,也只是好奇地围着他转几个圈,兀自飞远去。
死神造访金色圣殿,圣殿的主人当然也收到了消息,不消片刻金色的裙角踩着皎月光辉而来,她一出现,萤火夜蝶都翩翩起舞,湖里荧光点点一闪而逝。
“你还不曾死心——这次又来做什么?”她看伽夜的眼神古井无波,像是早就知道他为何而来。
他扯出一个笑:“你还没回来,我不愿死心。”
文茜静静看着他,并无任何触动与表示。
“我……”他喃喃道,眼泪居然顺着右眼滴下来,转瞬即逝,“我是一个神。”
“真是为你,破了太多例了…”
他静坐在天地间,自始至终还是孤单零落一个人,想起那个女孩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停下思绪,像生涩僵硬因为缺乏润滑而卡住无法转动的老旧齿轮。
他一动不动。
神明靠近了几步,终于从神坛上走到他面前。
她神情淡淡的,看他再也没有爱恨喜怒,在这一刻,他仰头望着对方,自己终于彻彻底底地从云端跌落。
千万年来不曾有过,完全陌生的心绪在这一刻完全占据了他的心头。
——他终于尝到了这种滋味,但被他喜欢的那个人,再也不会懂了。
她眼眸无悲无喜,像是老友长谈一样,忽然想起什么的随口一说,低头看他,是神投向众生的目光,
“——死神,你为什么而痛苦。因为你发现,喜欢上那个过去的我了吗?”听到对方用谈论天气的语气说出这句话,他才知道原来在意的只他自己而已。
伽夜静坐着,仿佛长夜亘古的月一样悄然无声。
——但心脏在这一刻同时皲裂,狰狞的裂口中有汩汩的猩红血液长流不止,流成长河,他后知后觉感到剧烈疼痛袭来。
钻心的痛。痛到他忘记自己是谁,忘记他为什么在这。
但他还是安安静静的看她。
他的眼里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千年前是,千年后也是。但那个人看他,只有轻飘飘一句“你发现喜欢上我了么”,不含任何其他情绪。
文茜现在确实觉得好奇,于是追问他,
“从算计杀死耀真的时候你就该猜到这个结果了,现在她死了,你没有了累世仇敌,终于得偿所愿,为什么反而在这里难过呢?”
是啊,他为什么难过?明明早该高兴,明明千年阴霾终于扫清。可他居然难过更胜欢喜。
或者说,从头到尾,他都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难过。
他曾算计过一个女孩,他最初的最初,只是想杀死这个被自己的预言书选中的所谓的天命者,但他居然迟迟没有下手。
他用了很多拙劣的借口,他绕了很多个弯子去观察她看着她周折奔波,以为自己是冷漠旁观的存在,却不想,辗转纠缠,看客入局。
他一直在难过。
不忍下手杀她是,化作少年带她去山上是,替她说话看她高兴是,后面兜兜转转演层出不穷的戏码只为了她原谅的也是自己。他有卑劣心境,盗取了一个少女的真心。可他也招致报复。
最终他们两败俱伤,没谁有好的结果,藏在人类躯体里仅剩的情感之心也被碾碎,他的世界空茫很久。
直到他仰望着神,一如当年他被无数人仰望,他成了寂寂夜色下那个等待审判的人,成了圣像下虔诚许愿的信徒,他望着神灵,竭力去想后答:“……我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不知道他怎么会甘愿失去骄傲和尊贵,跌落尘泥。
“你不知道么。”她注视的目光依然温和落在他身上,像神眷顾每一个子民,“我可以告诉你。”
“是为什么?”
“你为失去而悔恨,灵魂以痛苦赎清罪孽。”
“可我没有失去。”他一双眼睛如暗夜的星,黯淡无光着又似乎还影影绰绰闪着不确切的细小光点,黑色的一片小得只能装下她一个人,“我有了我的信仰。”
她看着他,眼神怜悯而冷漠,冰冷如霜。
“不,你的信仰早已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