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登上东明云舟的四十四修士里,阮芸或许是其中最为懵懂之人。
她虽在名义上是“慈清宗弟子”,但自从收养她的道姑逝去后,慈清宗实际便只剩下了她一人,她哪里是什么宗门弟子?不过是驮着过往盛名和今日唏嘘的一块孤碑罢了。
阮芸资质算不得差,因此虽然她的道姑师父实在不擅长教导徒弟,她也靠自己跌跌撞撞入了道,唯有那册据说传自华霖仙君的门派道诀,阮芸无论如何也修不会,她师父似乎也不很意外,只是叹息一声,将道诀黯然收起。
“自仙祖飞升后,能修习本门道统的弟子一代比一代少,我年轻时日夜研读,也只领会了不到两分,到你这一辈,竟是一点也不成了。”
阮芸也曾疑心问题出在了华霖仙君留下的道诀上,可但凡她表露出一点点怀疑,师父总会大发雷霆。
阮芸始终以为她始终对那本道诀、以及留下道诀的华霖仙君深信不疑,而直至师父死去的那日,阮芸才发觉事实并非如此。
“……将慈清道诀修到七分,便能著手成春,修到九分,几乎起死回骸,若再进一步,跨入仙祖的境界……那是真正的与天相争,倒转轮回……”垂死的师父喃喃着,将枯枝般的五指伸向天空,青筋从那只脆弱干瘪的手上暴绽出来,在最后的时刻声嘶力竭,“我修道百余载,扶危救困,未敢将济世之训遗忘片刻……仙祖!你怎能如此吝啬你的慈悲?你的眼睛莫非已经看不见人间?否则,你为何——至死也不肯给予我一点……垂怜……”
那只手重重垂落下来,失掉了最后一丝生机。
阮芸的心宛如一潭死水,她麻木地收殓了师父与养母的尸骨。
年幼时作为乞儿流浪的经历似乎磨损掉了她掌管感情的一部分心智,以至于如今成为了一个冷心冷肺的人……若非如此,她无法解释此刻蒙沌的心境,而就在她看见那道漫过逝者遍布沟壑的皮肤,没入黯淡鹤发中的泪痕时,师父临终前发出的诘问忽然回响在了她空荡荡的心中。
阮芸想,师父所怨的,是一去不复返的仙祖,但仙祖行走于地上时,曾经留下那么多慈爱的传说,为什么一到了天外,就有了一副抛却一切的冷酷心肠?
这是师父穷极一生也不能堪破的谜题,而就在这一刻,探求它的真相成为了阮芸的夙愿。
她开始认为,她所追逐的答案就在九天之上——唯有飞升者可见的那处世界。
阮芸开始以自己的方式寻求登仙之法,为了得知更多与飞升有关的异闻,她千里迢迢来到了东明山丹铅阁,但不到两年,天下就出现了变故,仙门之间的关系骤然紧张起来,连累得孤家寡人的阮芸也要被赶出山去。
她极不情愿地上了云舟,接着便倒霉地被东明山的小姑娘缠上,后来更不知怎么地在船舱书室中睡去,等到再醒来,才发现辛辛苦苦抄写的书卷变成了一地碎片,而那小姑娘已不见人影。
阮芸不知云舟上混进了一个漱玉阁主,也不知鸣蛇袭船的危机,她满心只觉得那名东明山女修一定是畏罪潜逃,因此怒气冲冲地前来问罪……
后来发生了什么来着?
阮芸艰难地回想着。
那小姑娘似乎承诺她,不仅会补偿毁去的书册,为表歉意,更将在返回东明时替她寻找来不及翻看的几卷,一并将副本寄予她。
这番花言巧语实在能打动人,因此阮芸被哄得晕头转向,回过神来时,人已身在城中,仿佛是要往歇脚的客舍中去。
此时雨势渐大,阮芸在岔路口失去了方向,伸着脖子在雨幕中张望起来,好在街角还有一名来不及收起摊位的卖饼老翁,见她神情迷茫,便主动搭话道:“道长可是要往客舍去,那儿就是了。”
阮芸得了指路,也不知道如何道谢,只是略一点头,拔腿就要走,那卖饼的老翁却将她叫住:“今日不巧,做不成生意,我这里还有十几张新烙的热饼无处可去,若道长不嫌弃……”
老翁将油纸包了的热饼塞过来,阮芸愣愣地接过,对方见她收下,乐呵呵道:“老儿生来就在此城中,自打会走路起就在街口卖饼,等天气晴好时,还请道长再来惠顾生意。”
老翁背着饼摊消失在了雨中,阮芸也闷头往客舍去,抵达以后,她寻了最僻静的一小间客房,紧闭了门窗,将人声都隔绝在外。
世界安静下来,阮芸习惯性地又抄了两卷书,写到烛灯昏暗时才停笔,阮芸往窗外看去,才发觉夜色已深,她先前收下的一叠烙饼早就凉透了,阮芸想了想,还是打开油纸,咬了一口。
凉了的烙饼尝起来滋味不太好,但阮芸反而被勾起了了幼时的回忆,未逢仙缘的小乞儿流浪在冬夜旷野里的那一日,如果她能得到这样的一叠烙饼……
阮芸睡着了。
修真者并不如凡人需要睡眠,出行在外时,为安全起见,接连数月不睡的情形也是有的。
只是在这一夜,包括阮芸在内,从云舟上来的修士竟然全都沉入了梦乡之中。
窗外的雨声渐渐变缓、变小,以至于彻底消失不见。
到了夜色最浓之时,城中忽然起了雾气,雾气如同白色的纱罩,慢慢将这座城裹缠起来,一层又一层,直至将其变成与世隔绝的一枚睡茧。
雾气继续向城中心蔓延,漫上墙砖和瓦檐,钻进每一条窗缝。
阮芸所在的客房也不例外。
她横卧在床上,胸口平缓地起伏着,丝毫不知白雾已掐灭烛火,浸入了她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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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芸又回到了那个令她迷失了方向的路口,只是此时并没有雨,城中升起了浓雾。
“我为何在此处?”阮芸困惑地问自己,“我要到哪里去?”
阮芸将话说出口时,答案仿佛被问题牵动,忽而浮现在了她的心中。
飞升。
于是阮芸渐渐地想起了自己的目的:“对,我想飞升,我要去看看天外之地。”
此时,又有一个声音问她:难道你非去不可吗?
“当然非去不可。”阮芸不耐烦地说,“我不辞辛苦、四处跋涉,不就是为了探寻飞升之法吗?我的主意是不会变的,既然我当年走运遇见师父,没冻死在路边,那我今日便非做这件事不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雾气中,不知是谁的声音说道。
起初阮芸听见的只是一个声音,但浓雾中似乎忽然浮现了许多说话的人影,他们的声音有粗有细,有高有低。
影子们将阮芸团团包围,众口一词地说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你的执念从你师父遇见你那日开始,那么只要那一日不复存在,你一定就愿意留在这座城中了罢?
“我……”
不等阮芸回答,浓雾陡然散开,雪风迎面打来,阮芸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
她想要运起灵气抵御霜寒,却发现自己的修为荡然无存,不仅如此,连身量都被倒转回了幼童的模样。
猝然失去了生存依仗的阮芸惊慌和彷徨起来,她没有发现自己的心智也在飞快地退化成稚子,阮芸只觉得此刻发生的一切恰如深埋在心中的那个可怕冬夜,被饥寒折磨过的恐惧驱使她奔跑起来,而正在此时,街口处走过了一个背着药箱的道姑。
“师父!”阮芸大喊着,朝那人跑去,猛扑在她的袍脚下,“师父,徒儿在这,带徒儿走吧。”
那道姑转过头来,熟悉的眉眼里只有漠然的疑惑:“小乞儿,你认错人了,我从未有过什么徒儿。”
她抽出自己的袍角,不管被掀翻在地的阮芸,快步走开,消失在了冷风中。
阮芸从尘泥中抬起头来,关于师父是如何捡到了她,如何养育和教导她的记忆开始消解,不过片刻,她已想不起来自己曾是一名慈清宗的修士,更遑论什么天外和飞升。
那么,她是为什么来到了这里呢?
正当阮芸陷入茫然之时,街口又走来了一名老翁,那老翁笑呵呵地给阮芸裹上棉衣,又递给她一张热饼,领她到街角的青石条上坐下,随后便自顾自地支起了饼摊。
阮芸看他动作着,不禁出声问道:“我是谁,你可知道我为何在这里?”
那老翁转过身来,诧异道:“囡囡,你生来就在此城中,自打会走路起就随我在街口卖饼,莫不是冻坏了脑子,怎么连这都不记得了呢?”
“是么?”阮芸喃喃自语道,“我生来就在此城中,自打会走路起就在街口卖饼……”
城中的许多声音响起来,异口同声地附和道。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你不是别人,你生在这城中,从未踏出过城门一步,也终将老死在这里。
在这些声音的劝诱下,虚假的记忆在阮芸的脑海中逐渐鲜明……她是城中街口饼摊家的孙女,生来就在此城中,自打会走路起就在街口卖饼,爷爷在城里烙了几十年的饼,他过世后便由自己接过了这门生计。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阮芸在饼摊上张罗着,把咸香滚烫的烙饼卖给每一个驻足的过路人,她完全专注于这一件事中,忙得忘乎所以,眼中只剩下了不过一张饼摊大的方寸之地……
直到有一个姑娘在她的饼摊前停下了脚步。
那姑娘对她说道:“阮芸,你真叫我好找。”
阮芸抬起脸来,只觉得她的面孔似熟非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你是什么人,可是要来买饼?”
姑娘笑道:“那就给我一张吧。”
阮芸点了点头:“一文钱两张饼。”
那姑娘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攥紧的拳头来,阮芸以为她掌心里握的是铜板,便伸手去接,不想她张开五指,其中飞出的却是蝴蝶般蹁跹的纸片。
“既然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阮芸,那我答应赔你的书也不作数了。”
随着她的话语,碎纸片仿佛有了生命般朝阮芸飘来,在她眼前飞舞不止,阮芸的视线被纸片上破碎的字句深深吸引住,被暂时抹去的记忆冲撞着她脑海中的迷雾,而在阮芸明确地想起什么来之前,怒火先涌上了她的心头,于是她脱口而出道:“你休想!”
叶鸢笑了起来:“你想起来了,阮芸。”
阮芸只觉得头痛欲裂,再睁开眼睛,才发觉自己当真站在了街口的饼摊前,手里正握着一条擀面杖,但面盆里并没有面团,只有一捧污黑的泥水。
“我怎么在这里?”阮芸头晕脑胀道,“我记得我吃了饼,就在客房中睡下……”
“大约所有人昨夜都在障雾的影响下睡着了。”叶鸢拉着她向长街的另一头走去,“你仔细看周围。”
阮芸一边走,一边张望四下,城中起着大雾,但早市的热闹一如往常,小贩吆喝声,顾客讲价声,孩童哭闹声,一切听去并无异样……雾气实在太大,阮芸看不清前路,险些撞上一名牵牛的农人,她猛一抬头,却发现那农人长着一张眼熟的脸孔。
“我认得你,你在丹铅阁中爱高声说笑,扰人得很!”阮芸失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扮作农人的修士神情木然,对她的追问恍若未闻,只是从嘴里发出催促牲畜的声音。
阮芸顺着他抓在手中的缰绳看去,才发觉缰绳牵着的哪里是牛,分明是一具早已朽烂的牲畜的尸骨!
“整座城都是这样。”
叶鸢说着,神情凝肃起来。
“与我们一同上了云舟的修士,不过住了一夜,就变成了城中的行尸走肉……”
阮芸将她的话打断:“我们不能把他们叫醒吗?”
叶鸢回答道:“要叫醒他们,也得有可以被唤醒的神魂才行。”
阮芸领会到她话中所指,顿时毛发倒竖:“你的意思是——”
“我目前所见,整座城中,除了你的神魂尚且来不及被摄走……”叶鸢别开身子,展露出身后无比诡异的热闹图景,“这些修士们、这些活动的躯体,都不过是空壳而已。”
阮芸悚然地注视着长街。
若用浓雾做幔,遮盖住这片舞台,任谁都会以为幕布后是一派熙熙攘攘的气象,而真实地映入她眼中的,却是一片死寂的墓地——仿佛有看不见的悬丝垂落而下,操纵这些丢失了神魂的尸体上演着无人欣赏的戏剧。
“这些修士还没断气,可若再找不回神魂,恐怕就无力回天了。”叶鸢忽然看了她一眼,“阮芸,你听说过‘蜃’么?”
“《五洲神异录》有记,‘蜃’是一种海中的魔物,喜好制造幻象,吸食人魂。”阮芸说,“这是蜃怪作祟?”
叶鸢点了点头:“我是如此猜测,所以我认为当务之急就是找到蜃怪所在之处……”
她忽然止住了声音,望向浓雾深处。
有人来了。
来者的脚步很轻,叶鸢仔细辨听对方的足音,渐渐觉察出了熟悉之处。
那人用剑气从浓雾中撕出一道缺口,也让叶鸢看清了他的面孔。
“果然是你,小云道长。”叶鸢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
找到她的那一瞬,云不期的眼底掀起了波澜,但他才向叶鸢走出两步,便极克制地停了下来,偏开了目光。
“我们必须尽快找蜃怪。”云不期说,“神魂所在之处就是蜃怪所在之处,反之亦然。”
“我同你有一样的想法。”叶鸢继续了刚才没有说完的计划,“依我之见,不如让我沉入蜃怪制造的幻境中,看看它会把我的神魂摄到哪里去,接着再将其斩杀……”
“不可。”云不期断然道,“由我来当诱饵。”
“我并不是逞强,只是我的神魂的确比你更加稳固强大……”
叶鸢试图说服对方,但云不期的侧脸仍然冷淡倔强,丝毫没有动容的痕迹。
“你过去不是这样的。”叶鸢低声说道,“洛书岛……哪怕是在南昼城时,你都更愿意听我的话,更不曾躲避我。”
那少年坚冰般的神情几乎有一瞬就要出现裂痕,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没让这道破绽**裸地展现在她面前。
“那时是我做错了。”他平静地说,“起初便不该如此。”
“你当真这么想吗?”叶鸢也为对方的顽固冒出两分火气,“我却不知我与那时相比有什么不同,才令你后悔与我结识,可就算你要和我割席——小道长,你为什么不转过脸来?”
云不期的眼中蓦然浮现痛楚,他几乎要转过身,去直视那双令他曾经不染的剑心生出晦色的眼睛。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既是不该,也是不能。
于是他孑然向白雾的深处走去,到最后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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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遍布浓雾的城仿佛化作了一口粘稠的深潭,云不期行走于其中,宛如利剑破开水面,雾障虽然无法阻拦他的前行,却也很快在他经过以后迅速聚拢起来,不怀好意地摇曳起暗潮。
雾中似乎藏着许多暗窥的眼睛,随着云不期的深入,那些眼睛的窃窃私语越发肆无忌惮起来,魔障开始缓缓将他包裹,却在将要触及他时化作了一只只人类的手。
“孩儿,看看母亲吧……”
身后传来了母亲的哭泣,云不期因这哀声想起了荒江连夜的雨,但他并未回头,仍然前行。
魔障很快又幻化成另一种姿态,这次是年轻男子的声音,陆松之在他身后发出急促的求救和痛呼。
这一次依然没能使他停留。
雾气不断变化着,将自己扮作他的师长和同门,或是任何一个曾牵动起他心中波澜的人。
正如他的料想,最后她果然出现了。
“她”并不说话,只是在不远处注视着自己。
魔气在此处格外险恶起来,云不期知道那是魔物布下的陷阱,修士们的神魂都在这样的陷阱中迷失,因此他唯有亲自踏入其中,才能追寻那些神魂所至之处。
于是云不期向“她”走去。
“她”并未戴先前所见的那支珠钗,却簪着芙蓉,身着轻纱,与“她”对视的片刻,两人仿佛重回南昼城中相逢之时。
幻象望着他,忽而轻笑道:“那时你并不躲避我的眼睛。”
云不期回答道:“因为你不是她。”
“我可以是,也可以不是。”幻象说,“不如问问你自己,你希望她是她么?”
云不期心中欲盖弥彰的一处翳影被猝然戳破,他下意识地提剑斩破了幻象。
那少女虚假的身影被击碎,魔障却找到了他心中的空隙所在。
雾气骤然膨胀起来,一瞬便将他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