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明山常年飞雪,仅在伏月与相月之交偶有几日晴空。
这天正是一个七月里的日子,心宿刚刚西坠,极难得地无风无雪,天空湛蓝而明朗,雪地的表面被阳光烤得微融,印着雪松鼠叶瓣般细长的足迹,几只椋雀落下来,又添上一串爪印。
这种天气不仅适合东明山的小动物出门觅食,也很适合东明山的小师妹下山历练。
叶鸢裹着狐裘,脸被掩在赤橘狐绒中,像一只白白软软的甜团子,此刻正左挎锁灵囊,右提百宝袋,背着把长剑,俨然是一个开学第一天的小学生。
百里淳是越看越可爱,越看越心疼,最后只得别过眼去,握着叶鸢的手细细叮嘱。
“这一路艰苦,师兄连夜做了许多符咒给你带上,苍舒背着师尊埋在后山的那些阵盘收在锁灵囊第二格,反正放在他手里也只是干坏事,不如都让你带去防身。还有四时衣物,零食果品,千万冻了要穿,饿了得吃……”
“我说了多少次不该如此娇惯她。”
眼看大师兄越说越没完,顾琅索性将小师妹一把拉到身前来。
“百里师兄,我,苍舒师弟,我们都曾下山历练,其中虽有艰险,但最后总是化险为夷……要是有人与你过不去,你就让他看看你手中的剑,要是你实在打不过他……”
顾琅杀气腾腾道。
“那你就给师姐传书,让师姐来与他论道。”
叶鸢:……我看你这是要物理说服啊!
“别担心我。”被过度关心的小学生叶鸢十分感动地表示,“过去师兄师姐历练,都是出山斩妖除魔,而我不过下山去送个信、取件宝器而已,绝不会有什么问题。”
“山外险恶,岂是你一个小姑娘能轻易应付得来的?”百里淳幽怨的目光飘向了一旁的白胡子老头,“师尊,纵是非要让小师妹历练,又何必去北辰洲这样远的地方呢,我看桑洲就很好……”
“然后你师妹上午出发,下山溜达一圈,茶馆子里嗑二两瓜子,回山还能赶上晚饭是吧。”
无霄门的开山祖师元临真人呵呵一笑。
“为师还没计较你薅了为师的红豆糕给你小师妹填行囊呢。”
“我……这不是怕师妹路上馋嘴了么。”
宛如土拨鼠般掏空了师门上下私藏宝贝的百里淳竟然还敢露出委屈的神色,为防自己被气坏了身子,元临真人连忙把脸转向最小的弟子。
“别听你师兄的,此番遣你去北辰洲,是因为卦象显示你的机缘落于玄武宫,又隐有白虎相。你向北辰出发,一路西行,正合机缘指引。”
元临真人取出一封书信,叶鸢以双手接过,塞进百宝囊,乖巧地说:“徒儿一定替师尊将信送到,再把宝器取回来。”
她又想了想,有点担心地问道:“不过,师尊说那宝器是北辰颜氏一族的至宝,人家当真愿意交给我么?”
“我无霄门人丁不旺,不像人家高门大派有许多弟子可以挥霍,所以既然师尊能遣你去,就没有叫你为难的道理。”元临真人老神在在地说,“此行并非是我门要去求取这件宝器,而是一月前,颜氏卯宫一脉的族长颜飞章给我来信,要将这叫做天衍珠的宝器托付给无霄,因此我才要你携信代取。”
说到这里,元临真人嘱咐道:“信中附有颜氏的密纹,颜飞章一看就知道你是我的弟子,所以你可把信收好了,如果你路上把信丢了,没把天衍珠带回来——”
叶鸢悬起了心:“会如何?”
“为师就罚你一百年不准吃点心。”
“竟是如此。”叶鸢肃然道,“徒儿便是舍生忘死也要将信亲手送到颜前辈手里。”
“虽然那颜飞章确实是我旧友,但他早已大半截身子入世,不算我们道门中人,你以世俗之礼待他就行。”
元临真人摸了摸叶鸢的脑袋。
“时候不早了,这就出发吧。”
“可是……”叶鸢犹豫道,望了望四周,“小师兄呢?我还没有与他道别。”
“苍舒还关在剑湖里。”元临真人摆了摆手,“你们俩意欲私自去大荒海捉龙,本该各关上一月禁闭才对,但念在你要下山历练,你那一个月禁闭就让苍舒替你蹲了吧。”
小师兄,都是我不仗义,带累你受苦了。
这样默默忏悔过后,叶鸢拜别了师尊与师兄师姐,独自踏上了历练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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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天气确实好,叶鸢没有忙着御剑,而是顺着蜿蜒的雪径下山,一路上景色宜人,鸟鸣啾啾,着实让人心旷神怡。
不过,渐渐地,叶鸢发现好像有什么在跟着自己。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只见松林后蹿出一个火红的影子,正紧随着她的足迹奔来。
叶鸢定睛一看,发现是一只极漂亮的赤狐。
那只赤狐一路跑到叶鸢面前不远处,然后放慢了脚步,迈着贵妃般优雅矜持的步子走到她身边来,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叶鸢更直观地看清楚了这赤狐的美貌——它毛皮似火,柔顺光亮,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宝石般晶莹剔透,更不用说还有条毛蓬蓬的大绒尾巴,实在是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狐中西施。
狐中西施骄矜地摇晃着魅惑众生的大毛尾巴走近她,抬起上半身,似乎想将两只前爪搭在叶鸢膝上。
如果是一般人,恐怕此时早已色令智昏,恨不得抱起这只赤狐一亲芳泽,但叶鸢并非常人,她是个要下山历练的小师妹,虽然这趟历练甚至连山都还没下完,她仍然将师兄师姐的嘱托牢牢记在心头,始终没有放下警惕。
在赤狐表现出对她的亲昵时,叶鸢瞬间做出了决断。
“我身上这件狐裘就是小师兄在山里给我打的,像你这样漂亮的狐狸看见我身上的狐裘躲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主动靠近我呢!”叶鸢转身就跑,“其中必定有诈!”
赤狐:“……”
叶鸢一溜烟小跑下山,中间不敢多做停顿,不知过了多久,她遥遥望见了雪道尽头的一棵千年巨松,只要过了那棵雪松,就是山下的世界了——
她忽然在那片苍翠下瞄见了一点醒目的火红,再仔细一看,果然是那只赤狐!
叶鸢不由得大惊,一时没有注意脚下,不小心被一片湿滑的积雪滑倒。她本来穿得就多,倒是没有被摔疼,奇怪的是,明明刚才看那棵雪松还在远处,叶鸢一跌倒,再抬起头来,自己就已经在雪松亭亭如盖的树荫下了。
这伎俩终于让叶鸢产生了熟悉的感觉,因为在她认识的寥寥几个人里,恰巧就有一个最擅长这奇门遁甲之术。
这时,赤狐也走到了她面前,叶鸢盯着那双琥珀眼睛看了一会,压低声音试探道:“……小师兄?”
赤狐蹲坐下来,甩了甩尾巴:咪呜。
“你怎么——”
叶鸢急忙收住这一口大气,抄起赤狐就跑,直到估摸着应该已经出了师尊那块莲花池镜的映照范围,叶鸢才松了手,而那漂亮狐狸也从她怀中跳出来,一落地就化作了一位貌美绝伦的小师兄。
“小师兄!你你你……”
“你是不是要问我怎么从剑湖跑出来了?”苍舒隐无辜道,“剑湖禁制什么时候拦得住我。”
“可……”
“你是不是要问师尊会不会惩罚我?那自然是会的。”苍舒隐又叹息道,“可难道我犯下那许多事之前,就不知道师尊会罚我吗?”
“倒也是。”叶鸢略作沉思,接受了这个设定,“那么,这次小师兄逃出来又是想犯什么事了?”
“我要和你一起去北辰洲。”
他笑着走上前来,握住叶鸢的手。
“可是小师兄不是十年前就通过历练了么?”
叶鸢懵懵懂懂地被他牵着走,隐约察觉有点不对。
“师尊是不是告诉你他卜了一卦,算出你的机缘落在西北向?”他带着叶鸢径直走向山脚的小镇,“我也卜了一卦,我的大难恰好也应在西北向。”
“那你岂不是更不该去了吗?”
“难道我不去,这大难就不会来找我了吗?”苍舒隐说,“更何况,我们本就约好要去大荒海的,既然没去成,那就一起去北辰洲吧。”
叶鸢代入收拾了半月行囊兴冲冲要出门旅游却被师尊一剑挑回剑湖关禁闭的小师兄思考了一下,竟然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干脆点了点头:“那也行。”
“我就知道师妹明事理。”苍舒隐笑道,“既然如此,就让我们先去镇子里准备些足够我们两个人用的补给……”
“等等,小师兄,可以是可以,但我得与你约法三章。”
叶鸢反手拽住小师兄,与他一条一条分说起来。
“第一,毕竟是我的历练,你不可干涉太多。”
“放心,我心中有度。”
叶鸢神情认真地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和人动手之前,须得问问我的意见。”
“想必这才是你真正要与我约的法。”苍舒微笑道,“不过,我可以答应你——还有第三条呢?”
“第三条则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如果师尊问罪起来,你得替我背。”叶鸢轻快地说,“这条你答应么?”
果然小师兄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好那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现在就出发吧。”
叶鸢生怕他反悔,一边飞快说着,一边从锁灵囊里掏出了一片柳叶。
柳叶悠悠变大,化作飞舟,连苍舒也不禁愣在原地。
他指着这柳叶舟:“你可知——”
“你是不是要问我,说好的下山历练,怎能用柳叶舟作弊呢,不怕被师尊罚么?”
叶鸢已经扒拉进了柳叶舟,此刻探出头来,趴在船沿对小师兄笑嘻嘻。
“当然怕了,但这不是有小师兄给我背锅么?”
她伸手拉住苍舒的手腕,把他拉上船来。
“快走,小师兄,若送完信还早,我们还有时间去大荒海捉条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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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淳匆匆地走到丹铅阁外,在门外一拱手:“弟子有急事求见师尊!”
此时的丹铅阁还只是很小的一间屋子,百里淳的话音刚落,这间小屋的门就豁然打开,小屋中央,坐在蒲团上的元临真人正对着油灯翻阅竹简,慢悠悠道。
“有什么事如此着急,慌慌张张不成体统。”
“是苍舒师弟!”百里淳说,“苍舒师弟又从剑湖里跑了,这次我在哪里都找不到他,他怕不是——”
“八成是去追阿鸢了。”
百里淳愣了一下:“师尊这也算到了?”
元临真人没有回答,只是合起竹简,叹了口气。
“卜算并非窥探天机,而不过是尽人事的一种手段罢了——譬如说,我若卜出你在山外有机缘,那么即使你从此刻起闭关百年,这机缘依然会阴差阳错地应验在你身上。”
他吹灭了油灯。
“若说我活了这样长的岁数,见过了这样多的卦象,究竟勘破了什么,那也不过是顺应天道就能少吃点苦头这个道理罢了。”他回过头来看忧心忡忡的大弟子,“别担心,无论如何,还有阿鸢与他在一起。”
“的确,既然有阿鸢在,或许是我多虑了。只是——”
百里淳犹豫道。
“师尊,你可记得过去苍舒师弟去妖洲历练之事?”
元临真人知道他要说什么。
苍舒隐本就是妖洲生人,在元临真人给他算了一卦,没从卦象里看出什么血光之灾之后,还是应允了他去妖洲历练的请求。
但毕竟妖洲凶险,恶修横行,因此在他出山前,元临真人为他点了一盏魂灯,而恰在他下山的第四个年头,苍舒的魂灯忽然明灭起来,这是神魂不稳的征兆。
师门担心他遭遇不测,于是百里淳乘飞舟夜行千里,去妖洲寻苍舒隐。
“那时我跟着魂灯指引,一路找到妖洲边境,在那里发现了尸蛊门的老巢。”
百里淳顿了顿,想起了当时所见的可怕景象,不忍道。
“尸蛊门将方圆百里,无论男女老幼,都炼作了活尸……但除了活尸外,我竟未见到一个尸蛊门人,直到我走进他们的洞府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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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蛊门洞府中有一口血池,将活人在血池中浸泡七日,再辅以术法秘药,就能将其神魂生剥离体,而把□□维持在将死未死的状态,供人驱使。
这是尸蛊秘法,百里淳自然不会知道。
是苍舒隐告诉他的。
那时,尸蛊门人已被杀绝,数量之多,竟填满了丈深的血池,真正是尸山堆叠,血海横流。
连一点袍角都没有弄脏的苍舒隐坐在这尸山上,对百里淳笑道。
“我觉得他们的术法有意思,于是在尸蛊门人身上试了一试。”他的琥珀色双眸熠熠生辉,同时透出无邪和残忍,“我又想,既然能将神魂剥出活体,那为何不能把神魂锁在死物内呢?”
他手中捧着一盏灯,灯罩是千年紫檀阴沉木浑然雕就。
那一整块灵气丰沛的紫檀阴沉木,是尸蛊门积累百余年的家底中最珍贵的一件,哪怕是放在眼光最高的繁盛仙门中也是无价之宝,却只被苍舒取了最好的一处,雕成薄如蝉翼的灯罩,其余的通通被弃如敝履。
东明山只有冬天,但那灯罩雕刻着春景,连草针花蕊都精细可见,几只憨态可掬的小鸡藏在这春意中,每一只都情态各异,活灵活现,人间最好的工匠也不会做得比他更好。
而这灯罩下,闪烁着美丽的莹莹幽光。
那是用神魂做的灯芯。
“我造了一盏小灯,本想带回去给小鸟玩儿。”
苍舒不无遗憾地说道,百里淳望着他,明明是过去朝夕相处的师弟,此时他却忍不住绷紧脊背,鞘中的剑已嗡鸣起来。
“但既然师兄说师妹不会喜欢,我就不送她了。”
而苍舒不过是随手打碎了这盏灯,那苟延残喘的神魂滚落在他脚边,慢慢黯淡下去。
“毕竟,我总是愿意让她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