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邀请赵□□在荡阴会盟,赵王不得不来,因为,荡阴离邯郸实在是太近了,只有八十公里,骑着快马,倏忽而至。
荡阴从邯郸,几乎就是从南至北一条笔直的直线,一眼望去,除了一条赵长城,全是空荡荡的平原,无山川可守,无城池屏障。
没错,越过赵长城,北面就是邯郸范围之内了。
邯郸在赵长城以北。
而那条赵长城,就是阻拦敌人从南至北的屏障。
其实,赵国选择在这里修建赵长城,并不是没有缘由的。因为,赵长城以外的南面是水量相当大河面也足够宽的漳水,城内的北面则是水量还可以的滏水,若是平时,有漳水做屏障,阻碍从南而来的敌人,有滏水为据守的大军做水源供应,加上强悍勇猛的赵人阻敌,足够了。
但是,谁让现在是枯水期呢?
滏水大部分河床露出,小童都可涉水而过,何况是敌人?
加之,已经快九月份了,正是秋收的时候,百姓们正日夜忙着田里的粮食,无心作战,战力还要再下一层。
赵王不敢拒绝,他若是拒绝了,秦王会不会一怒之下,令秦军卒再围邯郸?
秦国近几年,除了攻陷洛阳之外,再无战事,赵王都不敢想象,经过多年修养过的秦国,现在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
赵王不敢赌他拒绝后的结果,所以,他召集了大臣,大臣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之后,就只能按照秦王的要求,带着秦国的质子,战战兢兢的来荡阴“会盟”了。
其实,赵王还有一点不知道,若是真的开展,赵长城也不是那么稳固了。
因为,这几年,河内发展迅速,只要不是作乱犯奸的,河内对六国百姓,一直都是呈开放包容的状态.
六国百姓,尤其是隔的最近的赵国百姓,谁不知道,只要在农闲时候,去河内做上一两个月的活,就能挣足养活一家老小的钱粮布帛盐糖?
或许,这种近年来开始蔓延深入的情况,赵国的权贵们都知道,就只有赵王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为了能少绕弯路,即便赵王下令,严加防守赵长城,赵长城的城门也一直都是关闭的,百姓们要是想越过这座长城,还是有很多办法的。
比如,在年久失修的地方,挖一个洞口,爬
伏过去。
再比如,贿赂一段不高的长城的看守兵卒,墙的两面分别架上一道梯子,只需向看守兵卒交上几个铜板的“过城费”,就可以轻松翻越过去,到达墙的彼面。
身手矫捷的健儿,都不用走梯子,一个纵跃借力,就可上墙,跳下来就更不费力了。这样过墙的,兵卒们就当没看见,因为,只靠收取大部分人走梯子的这一次的“过路费”,就够他家小用上好几年的了。
不知道,赵长城的守将,知不知道他的手下军卒,正在一人一天轮流挣这比外财?
以赵人的军纪严明,秦鱼猜想,这个赵守将,他应该是知道的。明知道而不阻止,这个守将,有点意思啊。
出来的办法很多,但回去的法子,就不多了,因为,这些出来做工的赵人,等他们回去的时候,无不是大包小包人背车载的,只靠梯子和墙洞,是没法运载过去的。
于是,一年两次的长城城门开放日就有了。一个开在冬末春初的时候,进的比出的多,因为,他们在河内度过青黄不接的饥荒之后,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开始忙春耕了。
另一个,则是开在秋末冬初的时候,这是一次人流量最多的进出关机会。前一年的秋收结束,许多赵人青壮会趁此出关的机会,将秋收的粮食留给家中弱小,自己则是来到河内“躲冬”。在河内冬日做工,不仅包食宿,夜里还能睡热炕,白日里,还能一日三餐的给吃饱,还给发工钱,有了工钱,在河内,几乎可以买到天下所有你想买到的物品。
这一冬,没有了家中壮劳力的粮食消耗,家中妻小父母,就可以食用自家田地里收获上来的粮食,安然富足的度过冬春这段青黄不接的日子。
进关的,更多的是家中兄弟多的青少年,他们无拘无束,家中田地有父兄照看,他们则是趁机会出来做长工,在河内做上一整年的长工,就可以为自己挣上两三年的钱财,回到家乡,或是交给父母,请父母给自己说上一房媳妇,或者为自己购买上百十亩良田,建宅修圈,家业慢慢的也就积累起来了。
至于早在赵国失地失业的赵人,那就更好办了,都不用再回去,直接出赵长城,举家迁到洹水北岸的伯阳、邺县、平阳一带,这里还是赵国的土地,他们也还是赵人,只是在赵长城以外的荒地上重新安家立业而已,并不算是叛国迁徙。
他们在河内挣上钱粮之后,就在洹水以
北开辟土地,建设房舍,为来往于赵和河内的同胞们提供些许食宿上的方便,收取的食宿费用非常低廉,但好歹,这是一门细水长流持之以恒的营生,他们虽然仍旧没有田地可以耕种,但是,他们却没有饿死,更没有被权贵收做奴隶打死。他们不仅活下来了,而且,有越活越富足的趋向。
巧的很,赵王出赵长城的时候,正是今年第二次开关的日期。
在此之前,赵长城守将早就将消息扩散出去,要进出关的百姓们暂时躲避,有的百姓躲避了,但有的百姓,家就安在这里,如何躲避?
于是,赵王出关之后,车马行走在宽敞毫无颠簸的道路上,放眼望去,所见之处,不是正在收割的麦谷,就是错落有秩炊烟袅袅的房舍,鸡犬相闻,稚子奔跑,老弱咸宁...
长城以外,百姓这么富足的吗?
没听说啊,每年的税收簿册上,没有这里。赵王将这一点,记在心里。
更加让赵王惊奇的是,每一家房舍的门前,都多多少少的堆积了一些包裹推车,一家两家倒还好,但一眼过去一长溜的都是,那可就太显眼了。
赵王纳闷:那些,都是何物?
贴身伺候赵王的寺人踟蹰不语,其实,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些都是百姓们的包裹和货物,包裹和货物的主人,他也能猜到,肯定都躲在那些房舍中呢。
但是,他却是不敢说,也不知道怎么说。
怎么说?
说这些都是赵国的百姓在河内做工挣的?赵王怕不是得气死。寺人:“或许是当地百姓的风俗,辟邪用的。”
赵王虽然心中仍旧狐疑,但是,他还是知道一些十里不同俗的民情的,既然这是此地的风俗,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赵王感叹道:寡人竟不知,洹水一带,竟是这样的富庶。
寺人赔笑道:富庶的是平阳君,这里的百姓,都是平阳君的家奴。赵王皱眉:胡说,平阳君封地只在平阳,还不到洹水,怎么就……
赵王没再继续说,因为他想到了一个可能,平阳君他,不会私下扩展封地了吧?赵王脸色有些挂不住了,他召自己的亲叔叔平阳君赵豹到自己车上,询问他洹水百姓的事。
赵豹很有底气,他道:“大王或许不知道,这洹水一带,原先都是荒芜多年的土地,有无地的赵人百姓愿意来此定居开垦,虽然不是在我的封地之内,但我既然知道了,就没有不帮助的道理,索性,这里的百姓都是知道感恩的,定居下来有所产之后,也会交还给平阳君府一些。其实交不交的,交多交少,与我并无差异,总归是他们的心意罢了。
赵王听后展颜:叔父大善,仁矣。
平阳君也抚须而笑:不敢称仁,这都是大王的德行啊。寺人:....算了,你们高兴就好。
其实,平阳君没有一句谎话,因为,门客报给他的消息,就是如此。
他的门客中,居然能有为他拉拢宣扬好名声的人才,平阳君赵豹心中,不是不沾沾自喜的。门客:我要说,我另有主君,你信吗?
赵王邀请平阳君同坐王车,面上言笑晏晏,其实,心里已经开始打算对此地收税了,既然是赵国的百姓和土地,就没有不收税的道理。
看这里的百姓生活如此富足,他们理应为国家缴税,这样,赵国才有余力庇护他们安居乐业。
走在洹水以北赵国的土地上,赵王心情还算轻松,但等到过了洹水,进入秦国河内的土地,赵王心情,就越发的沉重起来。
河内,实在是太繁华了,城外是万里无垠的阡陌良田,城内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叫卖的商铺摊贩,喧嚣沸腾,偏还井然有序,道路整洁,不见便溺粪土,男女老幼,不见褴褛乞丐。
这里,原本是赵国和魏国的土地,现在,已经是秦国的了。
赵王的车架行使在安阳城中的道路上,城内的赵王除了心中郁猝之外,还有慢慢爬上心头的更深的恐惧。
这里只是安阳城,就跟武安是邯郸的陪都一样,安阳是荡阴的门户,当年赵秦之战,第一个攻伐的,就是安阳城。
安阳城可是被赵军攻破过的,赵王不信,赵军攻破了安阳城,会对此秋毫无犯,但这才过去几年?安阳城,就一点都看不出大战后的痕迹了。
前面赵王自己在车里想东想西,后面,公子政则是兴奋的跟王翦说话。公子政和赵姬坐在车里,王翦则是骑马在车外,两人隔着车窗说话。
在以赵王为主的车队中,这两人交往,有些肆无忌惮了
。
但是,王翦跟公子政,一个是秦国的大将,一个是秦国的公子,他们行走在秦国的土地上,随便说说话,也没什么?
王翦是安阳城的守城将军,说安阳城是在他的手中建设起来的并不为过。他奉秦王命令,在此接应赵王,一起去荡阴。公子政:王将军,好久不见。王翦笑道:“政公子,好久不见。”一直搂着公子政不放手的赵姬疑惑:政儿你跟王将军认识?
公子政明显的有些失落了:去年,叔公曾带我到河内,跟王将军见过的。
说起秦鱼,赵姬喜上眉梢:原来如此,那你可要跟王将军好好叙叙旧。
她看了一眼英气勃发年纪轻轻的王将军,心想,安平君就年轻的不像话,他手下的将领,也都是青年才俊啊,果然人以类聚。
公子政打起精神来,询问道:“王将军,叔公真的在荡阴城等我吗?这次回来,我跟母亲,就不会再回邯郸了吧?
王翦笑道:“不仅安平君在荡阴,您的曾祖大王也在荡阴。王上下令要赵王将您带来荡阴,并没有说您还要不要回邯郸。
赵姬有些紧张了,她忙道:肯定是跟随大王回秦国的,安平君可是最喜欢政儿了。
又叮嘱公子政:等你见到安平君,你就撒泼打滚的求他带你回秦国,他最心软,肯定能同意的,知道了吗?
公子政:好丢脸,我才不会撒泼打滚呢。
赵姬见儿子瘪着嘴不理他,她眼睛一眯,掐着儿子的小脸让他转向自己,警告道:“我说的,你听见了吗?
公子政无语,他很容易的就挣开了母亲的钳制,嘟囔道:叔公不会丢下我的,您就放心吧。
叔公可是说了,要他在邯郸等他来接他跟母亲回秦国,结果,他收到消息还不到一年,他就来接他跟母亲了,他跟赵王都已经到了河内了,难道他跟母亲,还回被送回邯郸吗?
秦国如此大阵仗的给赵国下马威,他要是再被送回赵国做质子,秦国的这个下马威,威力可就损失大半了。
曾祖和叔公,一定不会这么做的。
所以,他们此
次离开邯郸,那就是真的离开,不会再回去了。唉,这样简单的道理,他这个小孩子都明白,母亲这个大人,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他拿这话去问王将军,只是想从王将军的反应中得到确定的信息而已。
他观王将军面色自然,看向他的眼睛没有躲闪,说话也是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那就是说,大王虽然没有直接下令说不要他回去了,但王将军也认为,他跟母亲此次出邯郸,就不用回去了。
人家没有直接回答,那是谨慎小心,不愿表露揣度王上的心思而已,母亲居然就当真了。好笨。
王翦见公子政背对着母亲小声嘟囔“好笨好笨”的样子,不由有些发笑,公子政,可是很聪慧的,也难怪安平君会喜欢他,谁不喜欢聪慧可爱的小孩子呢?
赵王的车队穿过安阳城,只走了十多里地,就到了荡阴城的外围了。
公子政已经在马车里睡过一觉了,这会,他被母亲叫醒,因为,等会就要进城,面见君王了。赵姬紧张的一会揽镜自照,她听说,异人也在城内,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她是不是容色有损?
一会又去抱儿子,政儿是长子,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儿子能带给她些许安全感。
公子政打了个哈欠,挣脱母亲的怀抱从车窗探头去看外头,大眼睛咕噜噜的乱转,看的津津有味。
去年他来的时候,这里还只是一片树桩子和麻布搭建起来的临时货棚子,今年就已经开始开工建设泥土仓房了,看那挖坑的深度,那肯定是要建地下货仓的。
哈哈,这些地皮肯定已经租赁出去了,荡阴城的官署,肯定又进了一大笔钱财,继续修建大河引水沟渠的钱粮有了,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招到更多的河工来挖渠?
啧,叔公给定的工钱太多了,大家都能吃饱,能穿暖,谁还来挖渠啊?挖渠做河工可是很苦的,大家手里有了余钱,就该懒惰了。
如果城外到处可见施工的乱象和尘土,那么越靠近荡阴城,就越可见规整和秩序。
秦国不愧是法家施行最彻底的地方,凡是有秦人驻扎的城池,那硬朗笔直的秩序,就越发的明显。
赵王的车架在城门外停了下来,秦王要赵王徒步进城,美其名曰,“看一看荡阴城的繁华”。赵王脸色铁青,不愿下车。
不过,秦王也没将赵王的面子彻底踩在
脚下,他让子楚来接引赵王入城。
子楚不卑不亢,再三请求赵王与他一同入城,算是给了赵王一个不大不小的台阶下。赵王也在以平阳君赵豹为首的臣子们的劝谏下,下车,徒步,进城。
当然,公子政和赵姬,仍旧坐在马车里,跟在赵王和子楚的身后,缓缓进城。赵姬看着前面子楚与赵王并行的背影,眼睛放光,心下激动不已。公子政轻嘶一声,小声道:“母亲,您抓痛我了。”
赵姬眨了下眼睛,回过神来,随意在儿子小肩膀上揉了揉,道:“等会见到你父亲,不要生分了。你看见了吗?前面那个,就是你的父亲了。
公子政看了眼“父亲”的背影,垂下眼,没说什么。
他自小就敏感多思,如果在见到秦鱼之前,他对父亲还存在幻想的话,那么等见到秦鱼之后,他对父亲的幻想就转移了,此时再见这个生身之父,心里倒是淡然大过激动。
心道,原来那个就是我的父亲。
其他的,还不如他即将见到曾祖和叔公的期待强些。
他看看母亲,直觉里母亲心中所想恐怕要失望了,他之前学到一句话,叫做期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希望,母亲不要太伤心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