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女是个十一岁的小女郎,他的父亲曾是韩县令,母亲是大妇,若是没有意外,等她十五岁的时候,就会被挑选成为哪一位贵女的陪嫁媵妾,与贵女一同嫁入韩王宫,或者随着韩王女一起嫁去哪一个国家,最好是赵国,赵国强大,离上党近,虽然以后都不能再回家,但她感觉上,还是离父母更近一些好。魏国也可以,齐楚也行,燕国勉强也能接受,最好不要去秦国。
秦国,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国家,家中父兄以及追随父兄的人说起秦国的时候,都是一副厌恶又惧怕的表情,那一定是一个特别不好的国家。
至于哪里不好,嬿女是不知道的,因为她从来也没听父兄说起过秦国到底有哪一点惹的他们如此厌恶,也没听谁说出个具体事情来,但应该是很不好的,否则大家为什么都不喜欢秦国呢?
因为父亲是士,所以嬿女有被挑选的资格,但也只是有。以她的出身和不甚美丽的容颜,她很可能是被挑选不上去当贵人的媵妾的,这样,她就可以留在父母身边,找一个合心意的小郎嫁出去,就像母亲嫁给父亲一样,或许她未来的夫君本领还不如父亲,做不了士,那她的日子就要辛苦一些了,下地种桑养蚕养孩子,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的一生,虽然辛苦,但能留在父母身边,也很让人欣慰了。
如果有幸没有遇到战乱的话。
非常不幸,她生活在乱世,而她的母国,是一个弱小的国家。
嬿女曾经听父亲说过,韩国虽然弱小,但六国征战,谁也争不过谁,韩国参与合纵连横,反而能夹缝求存……
嬿女听不懂这些,她只知道,只要父亲母亲在,她就可以无惧战乱。然而,父亲死了。
父亲在去郡守府上与郡守商议如何抵挡敌军的时候,被突然闯进来的秦军杀死了,赵国来的帮助上党御敌的平原君也被秦国掳走了。
秦国果然很可怕。
大家都以为秦军很快就会打过来,很多以前跟父亲共事的叔伯们都忙着向赵国撤离,等母亲领回父亲尸体,去求这些叔伯带着她们家一起去赵国的时候,这些叔伯家中,都已经走的差不多了。
父亲草草下葬,母亲遣散一些仆人,收拾好家中钱财,带着她跟弟弟,在家中忠仆的护卫下向北上党而去,她们一家也要去赵国。
嬿女曾经问过母亲,她们为什么不去南阳外祖家,不去垣雍祖父母家,而是要去遥远
的赵国。
母亲跟她说,南阳早就被秦军攻打下来了,因为南阳被打下来了,秦军才会来攻打上党,外祖家,很可能都已经被秦军杀死了。而要去垣雍,就要经过南阳,他们不能去南阳,就只能去赵国。
而且,现在,他们已经是赵人了,不再是韩人,秦军就要打过来了,她们得去赵国。
母亲说到外祖家的时候,神情悲痛,但眼中没有流泪,说到她们已经是赵人的时候,母亲的脸庞是狰狞的。
嬿女以前还不懂母亲脸色为什么那么可怕,现在,她已经知道了,她们是被上党郡守送给赵国的,所以,母亲才说她们已经是赵人了。
而母亲,明显是不想要做赵人的。
而且,她们妇孺孤身去赵国,路上实在是太危险了。
自从郡守府被秦军杀过一回之后,上党的君子们似是被秦军吓破了胆子,他们自己跑的飞快,上党无人治理,很快就有贼盗到百姓家中哄抢,母亲听说之后,重金遣散了不欲留在家中的仆从,只留下几个父亲生前信任的忠仆来护卫他们母子三人,但事实证明,所谓的忠仆,转脸就可成为禽兽。
他们抢走了她们的财物,还想强娶母亲为妻,幸好有同路之人帮忙赶走了他们,他们母子三人才得以存活。
活是活下来了,但赵国也别想去了,她们随大溜还未行至长平关呢,秦军就进上党了,母亲护着她跟弟弟,她们都以为这次必死无疑,毕竟,她这一路听了不知道多少回了,秦军,是见人就杀的,因为她们的人头,是可以换军功的。
但是没有,领头的那个看上去就凶神恶煞的将军没有将她们杀掉,而是将她们一路慢慢的赶至界牌岭赵军营,看着他们进入赵军营一天之后,才开始与赵军作战。
进了赵军营,嬿女以为就到了赵国了,但母亲告诉她,以后不能独自在外头行走,叮嘱弟弟,以后都要叫她大兄,母亲自己也整日里蓬头垢面的,还学会了跟人打架,骂街,时刻在怀里揣着石头瓦片等锋利之物,凡是想欺负她们的,不管是赵人还是韩人,母亲都能跟他们拼命。
赵军又一次战败了。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天气越来越寒冷,吃的越来越少,有越来越多的人支撑不住,想要往深山里逃走,但四处都有赵军看守,赵军不放他们走,因为有他们韩人在,长城有人修,戈矛铠甲有人修,瓦罐有人造,牛马有人喂,就连生娃娃,都有她
们韩女帮赵人生。
赵人怎么会愿意放她们走呢?
赵人将男人和女人孩子都分开来,男人那边什么样燃女不知道,但女人这边,嬿女眼尖的发现,有好几个妇人的肚子都变大了起来,嬿女知道,她们这是要生小娃娃了。
母亲越来越沉默,有好几次,嬿女都饿的受不了,头晕眼花感觉就要死掉了,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就会出去半天,等回来的时候就会带回来几个干饼子,嬿女就又活了过来。
嬿女已经十一岁了,她恍惚间知道这些饼子都是哪里来的,她对着母亲大哭大叫,再也不愿意吃下一口,一向疼她如宝的母亲没有劝慰,而是扑打她,一边打她一边将饼子塞进她的嘴里,逼她吃下去…
嬿女迅速的瘦了下来,又黑又瘦,看上去就跟个骷髅猴子一般,现在把她推出去,说她是个士人之女,恐怕也不会有人信的吧?
冬天到了,她们身上穿的还是夏天的衣服,所有的财物和衣物都被禽兽抢走了,没有冬衣蔽体,没有片瓦遮身,她们母子三人是无法过冬的,母亲越来越焦虑,渐渐放松了对弟弟的看管,有一天,弟弟跑了出去,等回来的时候,不住的跟她说,他看到了好多兔子,好多的肉,好多的人,好多的衣服…
没头没尾的,嬿女也没心情没时间管他。她现在每天要想法子到哪里去寻一些树枝回来好在夜里生火,还要挖一些草根和树根回来饱腹,她已经学会不听不看不问了,她心疼母亲,她要好好活着,才能不辜负母亲爱她的心。
又过了两天,弟弟给她们带回来两个草笼子,草笼子里装着肉饼和她以前特别喜欢吃的奶馒头,母亲惊喜坏了,不住的问弟弟这是哪里来的?
弟弟神秘兮兮的跟她们说:“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天神赐予他们的。”
母亲不信这些,嬿女以前是信的,现在也不信了。她们所居住的营地以往都是死气沉沉的,但那天晚上,大家都像是突然活了过来,有孩子捡到草笼子的几家悄悄聚集在了一起,约定好第二日一起结伴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二日,嬿女也捡到了一个草笼子,里面不仅有肉饼和馒头,还有咸菜和炒豆子.....是对面的秦军在投喂她们……
母亲就带着燃女和弟弟在这里居住了下来,很快,像她们这样的人在这里聚集的越来越多,赵军来人了,赵军说她们可以
渡河去秦军那边了。
嬿女心下欢喜了一下,秦军哪里有吃的,也愿意给她们吃,等去了秦军那边,母亲就可以轻松—些,她跟弟弟也可以顺利活下来了。
但又突然想起了之前听到的关于秦军的话语,她去看母亲,母亲脸色平静,不见欣喜,也没有愤怒,就是很平静,她再一次告诫她:“以后你就是长兄,叫燕,忘记你以前是谁。”
然后又问弟弟:#34;你要叫你大兄什么?#34;
弟弟还是懵懂无知的年纪,他还分不清女兄和大兄的意义,母亲如何教他,他就如何学,他叫的很大声:#34;大兄!#34;
母亲摸摸他大的出奇的小脑袋,算是奖励,然后用嬿女捡来取暖的草搓成绳子,将燃女和自己紧紧的栓在一起,她自己则是将弟弟抱在怀中,带着嬿女跟着所有韩人的脚步涉水朝对岸走去。
嬿女到现在还记得,丹水的水真冷啊,冷的她的下半身都失去了知觉。秦人的粥是真烫啊,烫的她全身都在不住出汗,失去知觉之前,嬿女心想,如果现在就死了,也是可以的,总算不是做了饿死鬼了,就是对不起母亲,她之前的付出,都白费了。
嬿女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是躺在温暖的皮毛堆里,全身暖洋洋的,头顶上是用两指粗细的树枝子交叉搭起来的骨架,树枝子骨架上头搭的是拼接而成的皮子,周围弥漫着动物皮毛的腥臭味,但这里明显是一个帐篷。
这是谁的帐篷?她怎么会在帐篷里?只有那些…才会进帐篷。恐惧淹没了嬿女,她大哭大喊道:“阿母…阿母…快来救我阿母……”
弟弟进来了,他扑到燃女身上,笑哈哈道:“大兄莫哭,大兄莫哭,阿母做工去了,你是饿了吗?不怕哦,你今日的粥还没喝呢,阿母叫我给你留着,你快喝吧。#34;
嬿女还未从惊恐中回过神来,手里就被塞了一个粗瓷大碗,碗里是满满的稠粥,已经放凉了。
嬿女认识这个大碗,是她们登岸的那一天秦军卒发给她们的,她、母亲还有弟弟,一人一个,手里的这个是她的。
嬿女看着弟弟,发现他的脸是干净的,没有了以前的脏污,眼睛是明亮的,不像以前是一直带着惊恐的,他一直在催促她快吃快喝,但他看着食物的眼神里没有贪婪和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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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拍着自己的小肚皮笑哈哈道:“我吃的饱饱的,已经吃不下了,这是给你吃的,大兄你快吃呀,你睡了这么久,不饿吗?#34;
嬿女看看这个粗陋的帐篷,看看眼前弟弟不带阴霾的笑脸,看看外头明亮的阳光,她心下放松了一些,嘟囔道:#34;饿,你不知道,我都快要饿死了。#34;
嬿女大口吞咽着已经冷掉的粥,心想,她得快吃饱了,然后去看看母亲做什么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