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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58节
    这个夜,在他最后倦极睡去之前,他几乎不曾和她分开过半步,始终和她纠缠在一起。起初是在床上,后来怕惊醒了小虎儿,转去那间起居室。她倦了,他便抱着她,陪她一起睡,等她醒。各种地方,各样姿势。他吻过她的全身,竭力侍奉,只为将她送上欢情的巅峰。他也极尽狂野之能,随心所欲,用他的方式,在她那里留下属于他的印记。他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他也不愿和她分开。仿佛惟有这样,才能叫她抹去那分开的日日夜夜里,她独自承受过的一切惶恐和心伤,忘记她曾经流过的眼泪,并且,牢牢地记得,他是她的郎君。

    他醒的时候,已是次日,日上三竿。枕畔空荡荡,她已不见了人,照例是去了宣政殿的东阁,去做她的事。小虎儿也被贺氏和乳母她们带了出去。他躺在寝殿的床上,空荡荡一个人,当彻底从昨夜的狂热欢情中醒来,莫名地,心中竟生出了几分空虚之感——再回味昨夜的种种,当时有多少的纵情,此刻,便觉有多少的空虚。好似黄粱一梦,醒来,便不作数了。

    他也不知自己的这种空虚之感到底从何而来。

    难道,仅仅只是因为醒来,她不在他的身边,他便患得患失到底地步?

    低落的情绪驱之不散,直到看到了小虎儿。小虎儿的存在,终于叫他悬浮着的心,慢慢又沉实了些回来。

    他在宫中留了些时候,伴儿子玩耍。她一直没有回。白天无事,裴萧元自然不方便去扰她。在小儿和他玩累,困倦了又睡去之后,他先行出了宫。

    他去了趟果园坊,探望过那里的人,又为父亲和八百灵位烧了一柱清香。

    香火燃尽。他在那里继续又坐了些时候,见时候不早了,离开,牵着金乌骓回永宁宅,以便安顿金乌。

    才进大门,门房递上一道信笺,道是白天,青龙寺的僧人送来的。

    裴萧元一怔。

    他知道青龙寺,寺内保有如今长安唯一一幅是叶钟离真迹的壁画,故虽位置偏荒,但也有几分名气。只是,他向来和青龙寺没有往来,不知僧人发信给自己,意欲何为。

    带着几分不解,他看了信,立刻出门,匆匆又赶往了皇宫。

    他到的时候,她一个人在东阁里,低头还在阅着奏章。

    夕阳的余晖,从敞开的西窗里斜射而入,笼罩着她的身影。

    他立在窗外,静静看了片刻,在她觉察,抬起头时,走了进去,递上了他收到的信。

    “你的阿公回长安了。如今人就在暂居在青龙寺。你在宫中,他传信不便,知我这几日回了长安,便留书给我——”他沉声说道。

    “阿公!”她惊喜地嚷了一声。

    裴萧元几乎不曾在她脸上看到过如此雀跃的表情,不禁一怔。

    也不等他说完,她已是撂了手里的笔,从坐榻上飞快站了起来,朝外疾步而去。

    裴萧元反应过来,急忙追上。

    “我送你去吧。”他说道。

    “你还等什么!”她迫不及待地嚷道。

    “别叫阿公等我等久了!”

    第148章

    傍晚,不多的香客散尽,四野暮色笼罩。

    一名小僧从古寺敞开的门后走出,望了眼野地,正要关闭寺门,又看见通往城北的大道上出现了一队骑影,仿佛是往此处来的,也不知是何来头,便在门外等了一下。

    很快,那一队人马疾驰而至。领头的男子器宇轩昂,风度不凡,女子则身着华服,头戴垂纱帷帽,娇面在帽后若隐若现。他们看起来,像是成婚不久的一对长安高门年轻夫妇,在侍从的陪伴下,穿过了春日傍晚的郊野,来到了这个地方。

    小僧人以为这对年轻夫妇也和来此的大多数人一样,是来观画的,忙上前合掌为礼,正说今日已是闭门,请他二位明日再来,却听那男子说道:“我姓裴,白天贵寺曾给我送过信。我应约而来。”

    小僧人一听,忙点头:“原来是裴郎君到了。此事主持师父吩咐过我的,快请进!”

    男子敏捷下马,伸臂朝向马背上的丽人。

    她看起来已是迫不及待,扶了下他伸来的手,自己便从高耸的马背上翻了下来,裙裾急拂,入门而去。

    小僧人在旁领路。听那男子问送信人是何时来的,道:“他到来也没多久,才三四天,据说是师父几十年前的故人,此番云游路过长安,便又来此落脚。”

    “两位请看,他在那里。”

    说话间,小僧人已将二人引到壁画墙前,指着远处前方轻声说道。

    絮雨猝然止步,朝前望去。

    一名老僧静静地立在一旁,正在看着另一个人作画。

    那是一位老者,苍苍的发,灰色的粗麻衣裳,脚上一双布鞋。他背对着絮雨,手执一支画笔,就着寺中最后一片黄昏的余光,正在那面壁画上聚精会神地在涂抹着什么。

    小僧人随她停了步,一道看了片刻,忍不住又低声道:“这位老施主,说这壁画年久失修,风雨侵蚀,来了之后,趁着每日傍晚香客走掉此地无人,他便拿笔修补剥落之处,天黑收手。师父也是怪了,平常将这壁画看得和佛祖一样金贵,此番竟也不拦。不过,也是奇了,他补过的地方,竟看不出有半分后来增添新色的痕迹,看去便好似原本就是这样。若不是我日日经过,日日看,还真不知道他到底修补在了何处!”

    隔着些距离,絮雨的眼眶便开始发红了。

    裴萧元悄悄看她一眼,朝小僧人使了个眼色。

    小僧人会意,正要上去提醒,却见那灰衣老者提笔的手在空中停了一停,接着,慢慢转过面来,将画笔搁在一旁的工案上,双眉舒展,朝着絮雨招了招手。

    “丫头,你也来啦?阿公来长安看你了。”他笑眯眯地说道。

    “阿公!”

    絮雨喜极而泣,一把掀起遮在脸前的帽纱,朝前飞奔而去,一下便扑进了叶钟离的怀里。

    叶钟离面带笑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安抚,叫她莫哭。

    絮雨起初恍若未闻,片刻后,忽然擦了下眼睛,一下又破涕为笑,拉住了叶钟离的手,带着便要朝外走去。

    “阿公,你快随我来!往后你哪里也不要去了,我也不会再放阿公你走了!”

    叶钟离却未移步。

    他立在原地未动,只笑道:“傻丫头,阿公这次过来,只是想看看你。看到你了,阿公也就心满意足了。”

    “阿公!”

    絮雨两只手更是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袖,执拗地不肯放开。

    裴萧元方才一直在后默默望着,见状,迟疑了下,走了上去,停在她的身旁,朝着叶钟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道后辈之礼,道:“小子裴萧元,见过叶公。多年前有幸,也曾在河西遇会尊长,可惜那时年少无知,有眼不识高人,错过求教之机,今日有幸再面,叶公若能光临寒舍,赐我拜聆之机,则是我莫大之幸。”

    他一顿,“何况公主思亲心切,叶公既已来到长安,若不叫她略尽几分孝道,她如何能够心安?”

    “阿公!”

    絮雨附和着他的话,用力点头,眼巴巴望着对面。

    叶钟离目光落到裴萧元的身上,打量了下,笑道:“你便是裴家从前的那位小郎君?方才我一眼看到,便认出了你。我若所知无误,你如今是这丫头的驸马郎了吧?怎还如此见外?难道不该随她,也叫我一声阿公吗?”

    裴萧元悄悄看她一眼,郑重地重新行礼。

    这一次,他行的是下跪之礼,以表他对这位养育了她的老者的敬重和感激。

    “萧元见过阿公!”他改口说道。

    “起来!快起来!”

    叶钟离上前扶起他,看着在面前并肩而立的一双俪人,神情欣慰无比,又几分感慨。他笑着点头,不停地说好。

    “阿公,你若不愿再入皇宫,我也不敢勉强。那便去我和郎君家中住下如何?那里人不多,不会打扰到阿公的清净。”

    絮雨也终于从方才见面的激动中冷静了些,改口苦劝。

    叶钟离摆了摆手,走到工案前,整理起了画具。裴萧元抢上一步,想要代劳,却被他阻了,指了指絮雨,“你瞧,那丫头都没和我抢。她知道的,我向来自己收拾画具。”

    她果然没有抢做这事,他只得罢手。

    叶钟离不紧不慢地洗着画笔,闲道:“我来后,见这旧画有些残损,便趁每日傍晚无人,过来补上几笔。在我自己瞧来,画是存还是灭,又有何打紧?王侯将相,终了化成邙山土,何况几幅画,顺其自然便可。只是老和尚喜欢,便应他之言,也算是对老和尚当年的护画之举略尽几分心意。只是我后来这些年,不如早年勤快,极少动笔。画技一事,不进则退,不用则废,但愿我这后补之笔,不会叫老和尚失望。”

    那看他作画的老僧忙笑着合掌,此时气氛轻松。然而,絮雨却因阿公这一段或是无心的话,又记起了许多年前皇帝因母亲一事生出误会,牵连他那爱徒丁白崖的往事,不禁沉默了下去。

    此时叶钟离也收拾完毕,向着老僧行了一礼,转向二人道:“丫头,还有裴家儿,你们随我来,我有几句话要说。”

    老僧再次合掌,告退。裴萧元也还了一礼,随即跟随叶钟离和她,默默来到后禅院叶钟离的暂居之地。叶钟离叫二人落座,自己亦坐了下去。

    暮色和夜色交汇,透入木窗的光线变得昏暗而迷蒙。叶钟离初时没有说话,仿佛陷入某种凝思,片刻后,他的目光落到正在等待他开口的絮雨的面上,微笑道:“丫头,阿公当初在起火的永安殿里拣到你,以为你是寻人误入,没有想到,你有如此身份。两年前,咱们分开后,阿公在民间陆陆续续听到了一些关于公主归朝的消息,方知竟然是你。阿公欣慰之余,也极是愧疚……”

    “丫头你这么聪明,从小跟阿公流浪各处,阿公虽然没和你说过,但你应当也是知道的,阿公一直在寻一个人。这两年,阿公一个人,也在做这事——”

    他望向絮雨,脸上依旧带着微笑,然而,目光却充满愧疚和遗憾。

    “阿公对不住你,始终没能找到阿公当年的徒弟丁白崖,叫昭懿皇后蒙受冤名,至今无法清洗。”

    “阿公!”

    絮雨轻声喊道,被叶钟离摆手阻止了。

    “丫头你听我说。阿公当年之所以会在永安殿里遇你,也是因为白崖。那个时候,阿公离开长安已有几年了,他却一直留在长安。一朝之间,天下皆乱,阿公放心不下他,故又赶去了长安。没想到情势竟比料想得还要严重,阿公到的时候,长安已是不保,落入叛军之手。”

    “这两年,阿公越来越有一种感觉,白崖当年或许并未逃离长安。或者,极大的可能,他早已死在了那场破城之乱里,只是,不知如今尸骨到底何存,如此而已。”

    说到此,他的神色变得黯然无比。

    昏暗彻底笼罩这间古寺中的简陋斗室。

    在一阵难掩伤感的静默中,裴萧元悄然起身,无声地走去,点燃了一盏清油灯。

    在昏黄的灯火暖色里,叶钟离面上的伤感之色渐渐退去。

    “不过,当日阿公寻不到他,却遇到了你。上天待阿公不薄,得你陪伴多年。”

    他继续说道,神情也再次转为欣慰。

    “丫头,两年前阿公将你托付给裴冀,本意也是托付你的终身。想来你二人是姻缘天定,当时虽然不成,过后殊途同归,终究还是结作良缘。阿公早前人在外面,听说了你二人大婚之事,心中极是欣慰,那时便想着,无论如何,必要再来长安一趟。如今心愿达成,又见到你二人了,阿公已是别无所求。”

    “阿公你不肯留,还要去哪里?”

    絮雨扑跪到了他的膝前,含泪问道。

    叶钟离抬手抚摸了下她柔软的青丝,笑着将她从地上扶起。

    “不要难过。阿公还能亲眼看到你,知道你过得好,对阿公而言,便胜过了世上一切。往后阿公真正可以闲云野鹤,了无牵挂。等这里画完,阿公就去看下萧元伯父,笑几声他白发劳身,竟仍困在峨冠博带里不得解脱,笑完他,再各处随意走走。等真到了走不动的那一日,阿公便回咱们从前住的地方。”

    “阿公!”

    纵然早就知晓,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圆满不过须臾,月亏方为常道,至亲至爱,终也不敌百年之期。然而,当真的听到离别之言再次响在耳边,她还是抑制不住,无限伤心。

    “阿公自小不知来自何处,好在还有归处。往后,你若真想阿公了,便带上萧元,还有儿女,再去那里看阿公,如何?”

    叶钟离笑着说道。

    回去的路上,不再如来时那般急促。夜风时时卷动那一片垂落在她面前的帽纱,她恍若毫无觉察,一言不发。裴萧元骑马静静伴随在她身畔,始终不远也不近。

    入宫后,行至一道分往她寝宫和东阁的岔道口,一名东阁里的宫监等候在那里,看到她的身影,忙上前行礼,问是否可以熄灭东阁里的灯火。

    傍晚她撂笔走得仓促,奏章等物都还堆叠在那里,此刻被提醒,今日事,尚未毕。

    她停了一停,随即迈步,似要转向东阁,却被身后伸来的一只手轻轻握住腕,阻了她的前行。

    “熄灯吧。公主明日再去。”裴萧元对着宫监吩咐道。

    那宫监悄悄看了眼絮雨,立刻低头应是,躬身退去。裴萧元松了她的手,将那一副仍遮挡她脸的帽纱卷起,令她露出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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