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萧元赤手空拳,欲急追近身相搏,对他反而有利。
步足才动一下,一阵浓烈腥风扑来,两只迫不及待的花豹已是一前一后,相继朝他扑来。
他被迫止步,移到近畔一道殿柱之后,暂避双豹夹击。
殿门砰地一声关闭,响起链锁抖动的声音。
与此同时,一只裹着火油的利箭从殿顶的破洞里落下,咚一声,斜插着,钉在了殿柱之上。
在不绝于耳的火团破空的呼呼声里,更多的火箭如暴雨雨线般从到处都是豁口的屋顶落下,几道腐朽不堪的幡帐率先点着,火舌卷燃而上。
殿内骤然起来的火光和熏烟叫花豹变得愈发狂躁。
两头花豹体型矫健,利爪如钩,凶猛和灵活兼备,他手无寸铁,应对中,“嗤啦”一声,其中一头花豹正面扑来,利爪划破他的衣袖,另只则从后攻击,恰好此时,当头又射下一支利箭,他躲闪稍迟,被一口咬住靴靿,人也被甩翻在地。裴萧元扭腰,屈膝抬起另脚,靴底朝那继续扑来撕他喉咙的花豹额头狠狠踹去。花豹被他一脚踹开,在地上翻滚了出去。
与此同时,方避开的那头花豹又呲牙伸爪再次猛扑过来。
裴萧元低低怒骂一句畜生,这回索性不避,从地上一跃而起,解开腰间蹀躞革带,一把抽出,握在掌中,如鞭一般,朝正扑向他的花豹当头抽去。
蹀躞带上饰的一道道铜銙在他的力道之下犹如铁刺,花豹吃痛,狂嗥一声,跳开避让。
裴萧元趁这短暂脱身的机会,奔到门后试拽,发现确已从外被牢牢反锁。
殿门高大而沉实,他发力,猛撞数下,泥尘和碎石因冲撞的力道从门顶落下,那门却无法撞破。至于窗牖,因此种灵感庙属淫祠,为朝廷所不容,景升太子为破噩梦暗建,自然更加谨慎,选址落在深山,夹于两道山壁之间,山壁作了天然墙面,只开一面大门,不曾开窗——也可见李延将见面之地选在此处的苦心。倘若裴萧元投效是真,自然无事,而若是假,门一关,放一把火,再加双豹攻击,想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
转眼,其中一头花豹又扑来,裴萧元借着殿内渐起的浓烈烟火的掩护,再次绕柱而走。
这两头花豹已是饿了三天,终于得见猎物,又遭烟火刺激,狂躁异常,紧追不舍。
就在其中一头又追上,却再次扑空之时,裴萧元暴喝一声,力透肩背,他一把提起花豹的一条后腿,借势将整头豹子抡起,凌空旋起,猛地一掼,豹脊撞到柱上,当场骨碎,抛在地上后,筋骨断散,屎尿齐流,喉咙里发出悲惨的呜呜之声,再也爬不起来。
另头花豹再次当胸扑来。
裴萧元被按倒在地。
花豹张口便咬向他的脖颈。腥臭而浓黏的口水从豹齿里滴滴答答而下,落在他的头面之上。裴萧元出拳如电,狠狠捣向花豹额眉,将豹首打得歪向一边,爪子一软,趁这搏出的空档,他掀翻花豹,随即纵身扑去,探臂,拔出一支插在泥地上的箭,一个回身,径直插在了身后那正追来的一只豹目之中。
噗的一声,再一绞,折断箭杆,又将手中的半截断杆重重刺入花豹的另一只眼。
霎时花豹双目遭了痛杀,吼叫着狂奔乱撞。裴萧元终于得以脱身。
四周烟火此时变得愈发浓烈,他一边闭气疾奔,一面脱去身上已是着火的外袍,穿过一片烟火,奔至墙边一尊尚未坍塌的陪像之前,迅速爬到神像头顶,举臂纵身一跃,人便如鹰鹞一般高高跃起,一把抓住头顶一道屋梁,双臂引体往上,一个翻身,双足稳稳落在了尚未够到火的梁上。
他弯腰在梁上疾走几步,自殿顶的一个破口里钻出,翻上屋脊,察看四周。
此时陈绍、张敦义和刘勃等人已分数路朝这间灵感庙包围而上。
方才距离虽已很近,甚至能清晰望见那座隐匿在绝壁中的荒庙破顶了,仿佛只剩咫尺之遥,然而实际却是足下藤木迭缠,荆棘遍布,平常几十级山阶的路,此刻迂回开道煞费时间。
尚未赶到荒庙,便见顶上起了浓烟,想到裴驸马只身赴约,也不知他安危到底如何,众人焦急不已。
陈绍带着人马第一个赶到,正待冲上砍开那面用铁链反锁的门,抬头看见裴萧元迎风高高立在屋脊之上,向着自己挥臂,朝向庙后方向,立时便明白了过来,当即追上。
裴萧元方才居高俯视,终于完全看清了这座灵感庙周围的地势,它就夹建在两道相对峙的状若一线天的绝壁所构成的纵裂深谷的交合点上。一侧崖壁之上,藏有一条利用天然岩裂所开的往下的蛇形便道,尽头应便通往山脚下的谷地。
岩裂目测宽约数丈,若不是居高察看,入口处藤蔓缠附,古木荫蔽,即便走到了近前,怕也难以察觉,就在这个地方,竟还藏有如此一条隐秘的下山便道。
李延一行人,必是从这里逃走了。
裴萧元再转向稍落后些的张敦义和刘勃,分别提示方向,自己随即也从渐已蔓延起火的殿顶跃下,一同追了下去,越是往下,越见地势险峻,只见对面崖壁森然峙立,望去如天将塌,随时便要倾轧过来,而两面崖壁的中间,是一道宽达丈余的空落落的深渊,一个不慎,掉下去便将粉身碎骨。
追了一段路,下方李延一行人已是隐隐可见。目测二三十人,李延被七八名护卫紧紧护在前方,正往谷底疾行而去。他的身旁似还跟了一名女子。
即便身处如此狼狈之境,他对那女子依然十分照顾,一手提剑,一手紧紧拉住她,好叫她随时跟上,以免丢落在后。
就在距他不远的最下方,两道绝壁渐渐变窄的收拢处,有一个应是出口的狭窄隘口。裴萧元看到似有人带着马匹接应。
一旦叫李延出隘口,进入开阔谷地,骑马而行,而自己这边徒步追赶,想追击成功,难度可想而知。
况且,还不知道他在外面是否也有接应之人。
必须要将他们拦截在这道隘口之前。
陈绍应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领头疾追,又不住地厉声催促手下之人加快脚步。然而便道狭窄,最宽度也只能容双人错肩来回通过,一侧便是深渊,落脚的石道年深日久少有人走,几乎覆满滑苔。稍有不慎,便有失足的可能。
眼看着李延一行人疾走不停,离隘口越来越近。陈绍命人往下射箭阻拦,然而地势使然,上下并非直道,中间多蜿蜒曲折,如此攻击,威力有限。
李延的手下人也知脱身在即了,渐渐缓了过来,伺机频频往上射箭回击。
乱箭嗖嗖地贴着崖壁飞过。陈绍一面命人小心避箭,一边继续追路。
裴萧元眉峰微皱。他停在了崖壁旁凹进去的一个稍大的石台上,探身出去,再次察看地形。
下方来的乱箭纷纷射在附近崖壁上,崖面上的石块松动,大小不一的乱石从他的头顶上纷纷掉落下来。
“驸马当心!”陈绍大喊。
裴萧元避过这一阵坠石。很快,崖底发出一阵沉闷而杂乱的石块坠底的回音之声。
他的目光微动,若有所启发,倏然抬头,望向对面崖壁。
在那里,有一大块目测重达千钧、需五六人合围方能圈住的类似卵状的风化巨石,只一片底附在了崖壁之上,周围绕生满了纵横交错的树根和枯藤,其余部位皆是悬空。
倘若能够令这块巨石下坠……
“取绳索!”裴萧元道。
陈绍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落到巨石上,再探身俯视下去,顿时明白过来,急忙传令。
他们在出发前做了周全准备,似绳索这种登山所需的必备之物自然不会短少。
很快,由数根撮在一起的粗如小儿臂膀的麻绳便准备完毕。裴萧元在绳索一端打了一个套马结,看准后,振臂抛向对面。
绳索在空中盘旋,一段段展开,前端飞到巨石的上空,套马结精准地落在了巨石之上,在绳圈滑到巨石最鼓的中段时,裴萧元猛地一拉绳索,那索便收紧,锁扣一下锁牢,将石块牢牢套住。
陈绍一边命人继续朝着下方射箭,尽量延缓李延一行人靠近隘口的速度,一边召来十数名大力之人,一道发力,拉扯巨石。
这块巨石的位置,恰在隘口的上方。只要令其坠落,便能堵塞隘口,从而将人拦截下来。
巨石被发自对面的大力拽得开始微微晃动,附近许多附生的小些的石块和泥沙纷纷坠落。
众人继续发力,巨石晃得愈发厉害,绳索更是绷得笔直,发出轻微的吱吱之声。
然而无论如何发力,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石底和崖壁除有砂石黏连,缠绕在石面上的树根和枯藤也极是粗壮。它们从崖缝里伸出,如无数只坚韧而有力的须臂,紧紧将巨石搂住,固定在了原地。
而裴萧元这边,因石台空间有限,已是无法容纳更多的人了。
“你们拉住绳索,我过去!”他立刻说道。
陈绍顿时领悟,低头看一眼崖底,急忙阻止:“驸马不可!我过去!”
“还是我去!”裴萧元已从身边一名近卫的身上取下腰刀,携了。
“驸马不可冒险,由我去!”陈绍极力阻拦。
“时间不多了,不必争。我比你年轻,我去更好。”
裴萧元言毕,跟着便蹲身下去,双手抓住绳索,试了试,接着,只见他身如猿猱,一个滑荡,人便悬空挂在了绳索之上。
他用双手攀着头顶绳索,双臂交替,带着自己,朝对面快速渡去。
陈绍紧张不已,命人紧紧拉住绳的这端。这时,
“保护驸马!”
陈绍大吼。弓弩手猛烈反攻,凭着高处优势,终于压制下了这一拨攻击。
此时裴萧元已快到对面。
在下方,李猛命人加速护送李延快些下到隘口出去,自己择定了一处最佳位置,拉弓瞄准,朝着裴萧元连发三箭。
裴萧元人在半空,荡动身体,避开了接连射来的头两箭,又一脚踢开第三支箭,接着,继续快速前行,手掌一把抓住了攀生在巨岩表面的一根老藤,人便攀上了崖壁。
他的后背紧紧贴着崖壁,移到巨石之后,接着,迅速拔刀,开始猛斫缠绕着巨石的几根最为粗壮的树根和枯藤。
整个过程,无半点停顿。
根藤顺利被他砍断。陈绍命人再次发力。
终于,这一回,伴着一道石体咔喇喇移位的闷重的异样响声,巨石彻底和崖壁分离。
“撒手!”
在陈绍的呼喝声中,众卫齐齐松开绳索。与此同时,裴萧元将绳套从巨石上迅速解出。
宛如一座来自天外的小山峰头,巨石挟着令人为之变色的恐怖力道,从崖壁当空滚落。
霎时,狭窄的谷地发出宛如来自地狱的轰隆隆的碰撞巨响。巨石带着途中被它砸落的更多的石块,大大小小,一起朝下砸去。
李延此时已快到隘口。马匹就在前方等待着他。他被发自头顶的这突如其来却又犹如泰山压顶般的巨响所震撼,一时之间,仰头惊望,竟忘了反应。
“殿下当心!”
是他身边卫茵娘那惊恐的呼唤之声惊醒了他。
“保护殿下!”
此时李猛纵身扑来,推着李延后退闪让。
轰的一声巨响,伴着惨烈的人声和杂乱的马嘶之声,巨石朝着几个来不及逃走的人当头压下,随即重重地砸在了在谷底。
犹如地动山摇一般,伴着一片飞扬得足有丈高的烟尘,附近那些侥幸没被砸中的人亦被震得纷纷跌坐在地。
待尘雾渐散,只见前方出口已被巨石和无数折断杂木堵死,更多的石块还在不停地从一侧的岩壁上滚落,越堆越高。一人下半身被压在了巨石之下,他的眼目和耳鼻不停地往外涌着血,张开的嘴里,缓缓地朝外滑吐着一段段的看起来像是肠子的血肉模糊的东西,他人却还没有死透,一只手还在微微地抓着地,双眼看着自己的同伴,无声地发着求助的信号。
然而他身边的同伴早都自顾不暇了。七八人又被相继滚落的小一些的岩石砸中。轻者头破血流,重者断筋伤骨。
李猛被滚下的一块乱石砸中手臂,被迫撒开了李延。当他恢复过来之时,不顾自己的伤臂,从地上一跃而起,到处寻找李延。
“殿下!殿下!你在哪里!”
伴着一道压抑的痛楚呻|吟之声,他看到李延的一条腿被一块至少几十斤的石块压住,腿上已经鲜血淋漓。李猛大变,立刻冲上,推开石块,随即召来附近几名安然无恙的亲信,一道将李延送上马背:“殿下随我走!还有一条路,从泽地边出去!”
此路绕道,相对较远,且需经过一片沼泽。
然而,就算危机四伏,也值得冒险,无论如何,也比困在这里作困兽之斗要好。
“带上她!”李延面色发白,却依旧咬牙下令。
卫茵娘方才逃过了一劫,此刻正双手抱住自己,瑟缩在谷底的内侧,以躲避头顶还在不停滑落的大小碎石。
她一直留在长安,却也不再和那位她曾唤作“阿妹”后来又正式作回圣朝公主的女子往来了。即便在她大婚,派人送来喜糕之时,亦是闭门不纳。
她的阿妹冰雪聪明,应是体察到了她的心愿,从那之后,便再不曾打扰她了。
这叫卫茵娘极是感激。
她可以和那个名叫絮雨的“阿妹”叙旧,便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她们一个是当年的卫家阿姐,一个仍是王府里的小郡主。然而,她又无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便好似她也抹不去记忆里的家,而对复仇快感的期待,又做不到如她昔日爱人那般刻骨。
她失了来处,也不知自己的归路。这,或许就是她最大的悲哀。
除去那座她熟悉的小楼,她不知自己还能去往哪里。
她本以为,如死水一般的生活将会如此一直延续之下,直到不久之前,销声匿迹了的李延再次派人联络到她,随后,就在数日之前,也不知他动用了何种关系,将她悄然接出了长安。
李延说,他的大事即将成就,他要暂时先离开长安,所以将她也一并带走,以弥补他从前对她的亏欠。
他要让她亲眼看到他的登顶,叫她和他共享荣耀。
在听到李延和她讲述这些之时,她的内心是平静的,毫无波澜。
或是因她少女时的遭遇,她已不相信自己的人生将会再有任何的光明,更何况这些所谓的“荣耀”。活着,不过就是因为简单的不曾死去而已。她也完全不信他描述的那些听起来光鲜而辉煌的将来。即便他信誓旦旦,再三地向她强调,他已经拥有了极大的力量。
然而,尽管如此,她最后还是没有戳破他。她平静地面含微笑地听他尽情地向自己讲述。只是因为,在他和她说这些的时候,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已许久都不曾再有的光彩。
她不忍心拒绝,扫他的兴,叫他再次陷入如从前那般看不见希望的痛苦之中。
曾经,他隐藏在平静表面之后的那些压抑的痛苦,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更能感同身受了。
所以最后,带着几分浑噩,她还是被少女时代的那个心上之人带了出来,来到了这里。
照他的说法,他将在这里见一个人,等见完面,他便带她离开长安,去往新的地方。那里,是他们将来那一切的开始之地。
她并不曾想到,最后会是如此局面。
李猛回头看了眼卫茵娘,迟疑了下。
“去!我的命令你敢不从?”李延胡乱撕下一片衣角,自己扎了下伤腿,又厉声喝道。
李猛一顿,咬牙,还是遵从上命,回身奔来,将卫茵娘背起,避着头顶石雨,飞快将她送到了李延的身边。
李延将她一把拉上马背,带着同骑,沿着崖壁下的崎岖之地转向而去。
他的坐骑是匹健马,驮他和卫茵娘两人,影响不大。路虽难走,所幸终于还是将身后追兵甩开,进入了一片宁静的谷地。
“殿下当心看路!走这边!”
李延循着前方李猛的引路,避开了一片布满杂草的沼泽。就在他稍稍得以喘息,催马走过一株榕树,加速前行之时,突然,身下微微一沉,低头,发现坐骑的一只后腿马蹄没入了地面。
这是一块看起来极是普通的布了些碎石的荒地。
就在他意识到不对,想驱马迅速逃离之时,已是迟了,距榕树干不过数尺的这片地面微微涌动,马蹄下沉。
他的坐骑开始挣扎,试图站稳,然而越是如此,下陷速度越快。
在他几个呼吸之间,马的两只后腿便陷到了胫膝之处。
坐他身前的卫茵娘无法保持平衡,惊叫一声,人跟着跌下马背,足膝也登时消失不见。
李猛和跟上来的几名随从大惊失色,迅速来到榕树下,几人试探步足,慢慢靠来。
“殿下不要乱动!”
李猛脱下外衣,拿着一头,将另头朝着李延抛去。
“快抓住!趁着还没陷进去,我们拉你出来!”
李延此时人还坐在马背上。他只双足陷入泥地。他一手接住抛向自己的衣裳,紧紧攥住,接着,另手伸向落下马的卫茵娘,想将她也一并带出。
“来不及了!他们就要追来了!两个人也太重,拉不上来!”
李延已抓住了卫茵娘的手,试了试,发现果然无法将她如此带出。随着发力,非但无用,反而叫自己跟随身下的马匹又沉了几分下去。
“请殿下为自己、为大业考虑!”李猛大吼。
李延眼眶登时发红。他扭过头,看着卫茵娘。
“殿下,不必管我了。”
卫茵娘大腿股以下的身体已是陷入泥沼。她看着李延望向自己的双眼,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唇边甚至带着一抹淡淡笑意。
“你自己去吧。”
随她话音落下,她将自己的手从李延的掌心里脱了出来。
接着, 李延被岸上几人发力猛地拽了上去, 最后只留两只足靴插在了泥潭之中。
李延被人扶起,几乎是抱持着,跌跌撞撞地朝前而去,终于,上了另匹马的马背。
“茵娘——对不起——”
“我会为你复仇的……”
他转动脖颈,然后那头只回到了一半,便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再无法继续。最后他慢慢垂首下去,颤抖着声,几乎是哽咽着,道出了这一声。霎时他眼若滴血,却又被李猛等人催着,仿佛一具失了生命的木偶,被动地继续前行而去。
他的身后,卫茵娘早已闭上了眼。
在她生命即将结束的最后一刻,很奇怪,她没有半点恐惧。她的脑海里掠过了曾经的家人,在教坊和妓馆的片段,最后,也不知为何,眼前又浮现出了昔年那一个总喜欢跟在她和李延身后的小女孩。
“……在我的心里,我还是希望能有一天,你能再带我去吃胡麻饼,刚出炉的,你再叮嘱那娘子,叫她给我多撒些胡麻……”
卫茵娘的耳边似再次响起最后一次见面之时,她说的那一句话。
她抑制不住眼眶发热,流下了眼泪。
忽然就在这时,一条绳索从空中飞来,掉落,将她还露在泥地上的半截身体套住,接着,她感到肩臂一紧,人被箍住。
她吃惊地睁眼,竟看见裴萧元出现在了面前。
他停在榕树下,扔来一根套索,欲待救她。
她惊呆了。
她怎不知,他便是李延今日原本冒险要见之人。
而李延,也是他要捉拿之人。
然而此刻……
“裴郎君,你去做你的事。你无须管我!和你无关!”
她何德何能,敢受如此救助。待反应过来,挣扎着欲待脱出绳索。
裴萧元方才在达成目的后,并未设法再回到对面,而是将绳索牢系在附近的一丛粗藤之上,随后放下,缘索一路顺着崖壁纵跃而下,直接从对面的迅速下到了谷底。
在陈绍等人尚未抵达时,他便第一个夺来一匹在混乱中受惊的马,越过那些倒地呻|吟之人,朝李延离去的方向追来,直到看到这一幕。
他微微皱眉:“你勿乱动!我拉你上来!”
“倘若叫公主知道我不救你,她必会怨怪于我!”
卫茵娘眼睫颤抖了一下,面容变得苍白了起来。
她不再挣扎,慢慢垂下双臂,任由裴萧元将自己一寸寸地从泥地里缓缓拉出,最后拖上了岸。
这时,落在后的陈绍等人方匆匆赶到。裴萧元吩咐人照管她,自己继续带人上路去追。然而此时已是错失机会。当一行人循着前方李延逃脱的踪迹,终于追出谷地,转到一道广袤的岗地前时,李延和身边剩下那几人的骑影已在远远前方。
接着,影翻下山岗,彻底消失在了地平线下。
大风猎猎。
“裴萧元!等着吧!真正的大戏,才开始上演!”
李延那随风送来的充满恨意的隐约之声尚未成形,又被大风迅速吹散,消失在了无边无际的旷野和山林之中。
絮雨赶到,命人将卫茵娘送回去。
裴萧元独自停在一道山塬之上,面北而立。
大风吹来,鼓荡着他染满了血污和烟灰的衣袍,他的背影却是一动不动,宛若一尊塑像。
青头一面吹哨收着还在空中飞翔的白头青隼,一面亦步亦趋地跟在絮雨身后,唉声叹气:“差一点!就差一点!太可惜了!这大功劳便没了……”
“住口!”絮雨轻叱一句。
青头看了眼前方主人的背影,闭了口。
絮雨走到他的身后,尚未开口,便见他缓缓转身,低声道:“是我无能,出动了这么多人,最后却没能抓到李延。”
“请公主恕罪。”
“没关系。”絮雨看着他神情抑郁的一张脸。
“我早就说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怎么能怪你。你尽力了。这回不成便不成,还有下次。何况你还救了我的阿姐,我很是感激。”
他听了,微微牵了牵嘴角,似想对她露出笑意,然而自己却是不知,这笑是如何得勉强,看得絮雨心中反而一阵不忍。
“你也累了,回吧。”她柔声道。
他却沉默了一下,道:“我想一个人再待片刻。公主你先回吧。”
他说完,似又意识到自己如此应对有些不妥,立刻改口,微笑道:“也好!我先送你回吧。你昨夜没睡,应当也累极了吧?”
絮雨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顿了片刻,道:“我不累。我忽然想起来,另外还有点事。不如我先走了,你随意。等你事毕,你再回来便是。我在驿舍等你,无论多久都没关系。”
絮雨说完,朝他微微一笑,随即转身离去。
忽然这时,只听近畔的青头咦了一声:“公主!郎君!你们看!那边有人!好像是……”
他眯起眼极力辨认,大叫一声:“是阿史那王子!”
“就是他!难怪青隼方才不听我话!一个劲地在头上飞!”
裴萧元猛然转头,果然,在远远的斜对面,另一道地势最高的岗头之上,有个人正坐在马背之上。日光照耀,隐隐可见,那人头戴一顶尖顶帽,身穿翻领皮袍,身影极是熟悉,正是承平。
他应是在此高地之上观战,或也曾目睹李延最后是如何逃脱的,自己却没有立刻离开。只见他振臂,将那青隼召了下来,令它停在自己一臂之上,抚弄片刻,接着,松臂放飞。
青隼在他头顶盘旋两圈,随即转向朝着青头飞了回来,停在了青头的肩上。
接着,他调转马头,迅速离去。
裴萧元的眼底布满了阴云。
他忽然打了声唿哨,召来不远之外的坐骑,纵身跃上马背,又从附近一名卫兵身上摘下刀弓,催马便追了上去。
絮雨登上附近一处高地,远眺。
旷野地里,承平纵马在前疾逃,裴萧元紧追不舍。双骑一前一后,捷若流星。忽然,裴萧元停了马。
他摘下了肩负的长弓,搭箭,将弓拉得如若一张圆月,静静瞄准前方那一道正在疾驰的背影,许久,直到前骑快要逃出他的一箭之距时,倏然放箭。
在那一根曾放过数之不尽的箭簇的拇指松开了紧紧勾着的弓弦的刹那间,他清劲面容上的一侧眼皮,控制不住地跳了一下。
利箭撕破野风,裹着低沉而刺耳的尖啸之声,朝着前方靶人追赶而去,深深地钉入了那人后心的位置之上。
承平从马背上一头栽下,人摔落在地。他趴着,便如死去。然而片刻之后,却见他似又缓回来了一口气,竟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蹒跚着走向前方那匹察觉主人不对而掉头返还的坐骑。当人马相遇,他一把攥住马缰,爬回到了马背之上,在马再次开始疾驰之时,他便趴在上面,一动不动。
片刻过后,忽然,他缓缓回头,盯着身后那道凝立着的越变越小的身影,任马将他带着渐渐远去,最后,彻底消失在了通往北方的苍莽野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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