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都是浓烟,火光冲天。
在这座被弃的城里,回荡着比野兽撕扯猎物发出的嗥叫还要令人恐怖的声音,那是攻入城的叛军所发出的作恶之声。
虽然很早就有坏消息,叛军势头凶猛,在北方攻城略地,但对于生活在京洛长安里的子民来说,连帝都屏障东关也会被攻破,这是个根本不可能发生的笑话。所以半个月前,当坊间开始到处流传官军节节败退叛军不日或将打来的消息时,并没有人当真。什么,害怕?天子仍安坐在此,天怎么可能塌得下来?甚至当这一天,又一个消息在坊间疯狂传播,皇帝陛下已于昨夜悄然西逃,百官今早上朝,见不到人,全都各自逃散,皇宫已是空空如也,满城开始骚乱,仍是有人怀着侥幸之念不肯相信。长安永固,怎么可能被破?
直到这一天,最后一刻到来,城外的郊野里涌来了无数仓皇奔窜的难民,叛军在后正将杀来,这些被弃的后知后觉的子民才呼号哭泣,追随着他们的天子,踏上了逃亡之路。
女童在黑夜里苏醒,从路边的一道深沟里艰难地爬出来时,她熟悉的世界碎裂,变成了人间地狱。
最先入城的叛军已结束对皇宫的扫荡,正肆无忌惮地蹿行在四通八达的通衢大道和坊居之间,杀人放火,到处劫掠。
她的头很痛,仿佛撞过,什么都想不起来,不知她为何会独自在这个地方醒来,更不知道她的家在何方。小小的她孤独地站在一片荒地里,恐惧地睁大眼睛,看着这个于她而言全然陌生的世界,想去找她的母亲。可是她又想不起来母亲人在哪里,为何将她一个人丢在这个陌生的可怕地方。她只记得她是有母亲的,亲吻了她之后就去了一个地方,随后就没回到她的身边了。冥冥里她凭着本能迈开了脚步,哭泣着,朝着城中那片火光最大、几乎映亮了半片夜空的方向而去。
她的母亲应该就是去了那个地方。
去寻母亲的路上,她看到了越来越多的死人。他们有的人倒在坊门口,血泊里散着被刀砍开的包袱,有的人堆叠在一起,母亲护着怀中婴儿,一动不动,早已变得僵硬。她跌跌撞撞地从他们的身边走过,起初的恐惧变作了麻木,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摔倒,不停地前行,娇嫩的手心和膝盖皮肤也早已摔破,流着血,她却仿佛不知道疼痛,只想去找她的母亲。
终于她到了那个感觉里的地方,平日紧闭着的宫门大开着。她在外面徘徊,又看见一个宦官,他卷了财物却来不及逃走,被人砍倒在宫门之外,还没有死,捧着他从身体上掉下来的半截断臂,正在悲惨地嚎叫着,忽然看到她,丢下断臂,扭曲着身体朝她爬来,她惊恐万分,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
她被本能指引着,终于找到了这里。可是母亲人呢?她不知道,像无头苍蝇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在到处找,找了一座又一座的宫殿,时不时撞见趁着这个机会进来浑水摸鱼偷东西的外来之人,却始终没有找到她的母亲。最后她又闯入一个地方,那座宫殿通天般高耸,墙壁之上绘满了辉煌的神仙和山河图。可是这里依然没有母亲,她想退出,再去别的地方找,却发现周围已被大火包围。她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出去的路,被逼停在了一面还没烧到的壁画角落里,喊着阿娘,放声大哭。
火光吞卷着墙上的神明们和他们俯瞰着的河山城池,朝着角落里的这道小小身影逼近,她被烟雾呛得咳嗽不停,就在窒息晕厥的一刻,泪眼朦胧里,她看到有道身影出现在了火光里,朝着她走来。
她是在一个陌生人的身边醒来的。他长着一部乱蓬蓬的胡子,看起来还不是很老,鬓发却已杂苍,目光深沉而温和。
她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怎的如此巧合也在那座已被劫掠一空付之一炬的宫殿里。是他救出了她。他带她走出长安的时候,天亮了,落起了雨。
她躲在他为她披盖的衣服下,偷偷睁开眼,悄悄地看着这个陌生人的背影。他一直望着那座城。雨水已经浇熄了熊熊的大火,远处浓烟如柱,缓缓地升腾在布满了积雨云的阴暗的天空之下。
他就那样看着,凝望了许久,转过身的时候,撞见她在看自己,摸了摸她的脑袋,随即将小小的她抱了起来。
“你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阿公给你起个名吧。”
细雨潇潇,无依无凭,若游丝飞絮,随风飘摇,却也涤荡着人间那充斥着烟火和血腥气的空气,濯净这女童面上沾着的污血和尘泥,露出了她原本的玉雪容颜。
“以后你就叫做絮雨,可以吗?”
他沉吟了下,说道。
……
昨夜傍晚一场雨,今早,疏星如淡淡几只倦眼,挂在了天际之上。天还没亮,叶絮雨便离了落脚的客舍,继续前行。
前方即将抵达的,是她此行的目的之地,京洛长安。
她并未回往曾与阿公隐居了三年的那个世外桃源,而是去了京城。
在那封留书之中,她也没有说谎。虽然和阿公相遇前的那些存在记忆最深处的碎片还是未能完全续联,但自从三年前的那场大病之后,点点滴滴,渐渐浮现。
她的来处,就是京城。
定居下来的这三年间,她知道阿公一直都在顾虑着她的后半生。当日宫门被破,通行无阻,闯进去过的,除了劫掠的叛军,也有许多浑水摸鱼的亡命徒。阿公在那堵壁画墙的角落里遇到她的时候,她穿着粗布衣裳,哭着寻找阿娘,阿公应是将她当成了误入的寻常孩童。长大后,他也曾不止一次地问她,是否还记得家的所在,想不想回去寻亲。从前她是不记得,不想回,后来她是不确定,不敢说。
或许应该感谢那位将她认作了义妹的裴家郎君。
现在一切的犹疑都消失了,她已下定决心。
勿归。勿归。
梦中美人的声音切切,总是回荡在她的耳边,叮咛她勿归。
但她今日还是归来了。这是她的心结,也是她的宿命之源。她必须回来。
当日离开郡守府,她之所以选择不辞而别,是因既然下了决心归来,而不是照着阿公的安排去做一个有着安稳下半生的裴家妇,那就不能再与对方有更多的不必要的牵连。
她也知道,不管她留书如何坚决,以裴冀为人,必然不会放心让她独自离开,所以上路之后,刻意避过最初那几拨上官道寻她的裴家人,又舍弃了平坦富庶的南道,改走险峻北道,辗转南下,从年初到今日,在四月的最后一天,行路至此。
还有几十里地,就将到达有着长安第一西门之称的开远门了。
……
裴萧元在告身最后期限来临的前一日,乾德十七年的四月底,赶到了位于长安东的长乐坡。
长乐坡距皇城东面主门通化门只有六七里地,是官员和士贾们东出长安的必经之道,有长乐驿送迎宴践。他到的时候,天已黑透,傍晚还遇上一场雨,蓑衣也不能全然将雨水阻隔在外,虽时节已是暮春,却逢倒春寒雨,又连日晓行夜宿地赶路,包括他自己在内,几人确实已是疲倦不堪了,这个点城门也早已经关闭,便停了下来,打算在长乐驿过一夜,明早入城,恰好赶上最后一天,也不算延期。
他带的人不多,只两名随行。何晋因有职务在身,无召不可擅自入京,出庐州便和他分道回了甘凉。
长乐驿里的值夜驿卒态度冷淡,几乎不拿正眼看人,见到金吾卫的告身,态度才稍稍转了些,安排食宿。
裴萧元的屋舍极为狭小,只容得下一榻一案,再多一人都不得转身,且近旁就是马厩,时不时随风飘来一股浓厚的气味。
如此食宿等级,明显属于下下,按制是为最低等级的□□品官吏提供的待遇,吏卒引裴萧元来时,见那两名随行面露不忿之色,自己大约也觉不妥,觑了眼正主的脸色,解释一句,称年初起从各地入京的达官贵人便络绎不绝,他们今夜来得晚,已无别的空房,只剩这一间,能住上已经不错了。
裴萧元并不在意。家变出京前,他也曾有过可比王孙公子的生活。长安如何繁盛如花他知道,长安世情轻薄人面高低,他也不是没见识过。一个寻常金吾卫的告身,在别的地方,或也有些分量,但在天子脚下,这间为帝都值守东门户的长乐驿里,真的不算什么,更不用说,他这几人风尘仆仆排场全无,一年到头看惯王侯宰相王孙公子往来的长乐驿卒,怎会放在眼里。
他安之若素,随从也只能作罢。裴萧元知二人跟着自己连番赶路辛苦,命都去歇了,自己也进了屋。刚换下湿衣,听到叩门声起,开门见是此间驿丞来了,身后跟着刚才接待自己的驿卒,只是对方与片刻前判若两人,神色惶恐。裴萧元一露脸,他便告饶:“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方才多有得罪,裴郎君饶恕!”
裴萧元略困惑,望向驿丞。
“敢问郎君,可是甘凉道威远郡郡守裴公裴冀府下的云骑尉裴萧元?”
裴萧元应是,问他什么事。
驿丞抬脚,重重踹向身旁那个驿卒,将人踢倒在地,这才转向裴萧元,连声解释,说刚才自己不知道他到来,以致怠慢,是为不敬,特意过来赔罪。虽然屋舍确实紧张,但今夜还有一间备用的上舍仍然空着,请他挪步改住过去。
上舍是为三品以上的高官而准备的。裴萧元笑了下:“何敢僭越。我住这里便可,不过一夜而已。”
驿丞再三地请求,他不为所动,只好作罢,改而为他换上香炉明烛,热茶热水,洁净寝具,这才退了下去。
长乐驿先倨后恭,令人费解,但他为赶最后期限,行路疲乏,也就不去多想这些身外之事,收拾完便就寝,很快入睡。不知过去多久,忽然门外又传来几下叩门的响动,那声音很轻,但他还是立刻惊醒,出声发问。
“外面来了宫中之人,请裴郎君出去相见。”驿丞的声音响起。
裴萧元慢慢睁眸。
“宫中哪位?”
“司宫台的执事——”
“便是袁值,袁内侍。”
怕他不知对方是为何人,驿丞又低声解释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