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萧珪就带着郝廷玉一起,来到了萧嵩的家里。
萧府的门吏告诉萧珪,老爷子今天没有钓鱼,因为长公子萧华回来了,还带回了几位客人。
萧珪问,都有哪些客人?
门吏说,有前宰相、现任工部尚书韩休,与他的儿子监察御史韩洽;还有工部侍郎、集贤院学士贺知章,另外还有御史中丞卢怡、河南尹李适之与河南少尹萧炅。
萧珪听到这些名字不禁有点惊讶,这可都是一些当朝重臣,就连李适之也在。
萧珪又问,这么多人突然一下来找老爷子,是不是因为朝堂之上发生了重大之事?
门吏却说不知道,然后就问萧珪,要不要现在进去通报?
萧珪想了一想,说道:“烦请兄台找个恰当的时机,私下里悄悄的通报一声。我自去偏厅耐心等候,等老爷子和他们谈完了正事,再来见我也是无妨。”
门吏应了喏,先把萧珪请到了偏厅奉茶,然后就去通报了。
过了片刻,门吏去而复返对萧珪说,家主有请萧先生现在就去正厅,与大家一同议事。
萧珪略感宽慰,心想老爷子还真是挺看重我这个布衣百姓,竟然让我参与重臣议事!
稍后萧珪就与这位门吏一同来到了萧府的正厅,发现除了老爷子萧嵩是一身便装在身,其他人全都穿着一正式的官服。想必,他们是刚刚上完了早朝就相约一同,来到了萧嵩的家里。
萧嵩亲自引荐,把萧珪介绍给大家认识。
在场的这些人当中,萧嵩的长子萧华、河南尹李适之与监察御史韩洽,都已经和萧珪很熟了;河南少尹萧炅,萧珪前不久还认他做了便宜叔叔;工部侍郎、集贤院学士贺知章,那一日进宫面圣的时候,萧珪也曾经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只有前任宰相、工部尚书韩休,萧珪与他的两个儿子韩洽、韩滉都已结为好友,与他本人却是头次见面。
萧珪最陌生的,就是御史中丞卢怡。他是御史台的二把手,真正掌握实权的一位重量级当朝重臣,其份量不比宰相差了多少。据说他是当朝宰相张九龄的好友,一向以正直无私而闻名于朝野。
引荐完毕之后,萧嵩当着大家的面,对萧珪说道:“萧珪,我们正在讨论,朝廷是否要立武惠妃为皇后的事情。对此,你有何见解?”
萧珪微微一惊,“朝堂之上,已经在公开讨论这样件事情了吗?”
在场众人的脸上,同时露出了心领神会的微笑表情,仿佛是在不约而同的说一件事情:果然不出所料!
御史中丞卢怡突然说道:“听你口气,你是早就听到风声了?”
萧珪微微一怔,一不留神就露了馅…
…在这些人精面前,真得注意啊!
卢怡还待追问,萧嵩提前抢过了话柄,说道:“萧珪,说一说吧。这件事情,你如何看?”
萧珪对着萧嵩叉手拜了一礼,又对着在场其他人环环的施礼一拜,说道:“诸公容禀。此乃国家大事,萧珪一介布衣,哪敢胡乱插嘴?”
“萧珪,你就不要矫情推辞了。”萧嵩说道,“你虽是一介布衣,但是这件事情,跟你有着莫大的关联。有些情况,你可能比我们这些当朝重臣,还要了解得更多。”
萧珪有些不解,问道:“老相公,我怎么可能,比你们了解更多?”
卢怡再一次抢回了话柄,代替萧嵩答道:“当然有可能。比如,武惠妃究竟为何生病?她现在的病情,究竟如何?你的师尊张果老,究竟和圣人说了什么?还有为什么武惠妃患病,会与洛水工程停工以及朝廷立后,关联起来?这些事情,你全都比我们知道得还要更多。不是么?”
萧珪眨了眨眼睛,一时无言以对。
卢怡死死的盯着他,等他回话。
萧嵩挥了一下手示意堂中众客,然后说道:“萧珪,早在半个时辰以前,老夫就对在场诸公讲了。我们有必要把萧珪叫来,问一问情况。所以,就算你今天不来,老夫也会派人去请你。不信,你问他们。”
萧珪点了点头,“我自然信得过老相公。”
“你也应该,信得过他们。”萧嵩说道,“今日你在这里所说的言语,老夫确保,一句也不会泄露出去。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萧珪皱了皱眉头,心想老爷子这是要逼我讲话……在场这么多人,老爷子当真能够确保,他们一个个全部都能做到守口如瓶吗?单只这个卢怡,似乎就把我当作了敌人一般,我岂能信他?
这时,萧珪微抬眼睑,悄悄的看了一眼萧嵩。
很巧,萧嵩也在看着他。
老狐狸和小狐狸,在极为紧张的气氛当中,以不可能的速度,达成了一个心有灵犀的默契。
萧珪心里有底了。
他说道:“诸公,其实我知道的也很少。关于武惠妃的病情,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据说她是宿有固疾,去年腊月的时候因为寿王殿下做错了一些事情,她特别生气,才会旧疾复发。随后圣人命我,前去搬请我的师尊张果老来到京城,给惠妃娘娘治病。”
又是卢怡抢先说道:“这些满洛阳城的人都知道。你得说一点,我们不知道的。”
萧珪一愣,“我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
“不对吧?”卢怡说道,“洛水停工,和武惠妃的病情应该有所关联。这个,你不知道吗?”
萧珪摇头,答得非常果断,
“不知道。”
“张果老,没有跟你说点什么吗?”卢怡又问道。
萧珪说道:“我把师尊请进皇宫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老人家。”
卢怡皱了皱眉,“咸宜公主,没有跟你说什么吗?”
萧珪笑了一笑,说道:“卢中丞,我与咸宜公主顶多只能算是相识一场。事关宫闱禁密,她怎么会跟我讲?再者,我认为圣人与武惠妃在内廷讨论这一类重要事情的时候,也不会当着咸宜公主的面讲。因此,就算公主殿下想跟我说一点什么,也是无从说起。”
卢怡又问道:“那你又是怎么提前知道,朝廷将要讨论武惠妃立后一事的?”
萧珪笑了一笑,“卢中丞,我怎么感觉,像是在审问犯人?”
卢怡微微一怔,面露不悦之色的转过了脸去。
萧嵩连忙说道:“好了好了,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就先退下吧!”
“喏。”
萧珪叉手拜了一礼,走出了客厅。但他没有马上离开萧府,而是继续回到了偏厅,耐心的等候。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这些穿着官服的当朝重臣们,才离开了萧府。
萧嵩来到偏厅门口,对萧珪招手,“走,陪老夫钓鱼去!”
萧珪呵呵一笑,跟着老爷子一起来到了后院的池塘边。
两人各自入座,执钩穿饵、抛竿下钓,一气呵成。
“老爷子,今天要不要比一比,我们谁钓得更多?”萧珪说道。
萧嵩说道:“你一个少壮之人欺负我这个老头子,当真有趣吗?”
“姜是老的辣,我未必就是老爷子的对手。”萧珪笑道。
萧嵩以手抚髯呵呵直笑,说道:“你小子,倒是挺机灵的。”
萧珪说道:“还不是因为老爷子机灵在先,频频对我示警,叫我不要乱说话?”
萧嵩笑了一笑,说道:“今天来的这些人,虽然都有着同样的立场与目的。但世事变幻无常,谁又能保证他们明天,会是怎样的立场呢?老夫在京城官场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真是见多了祸从口出这种事情。所以啊,能不说话尽量闭嘴。只要不是存心害人,这没什么错。”
萧珪笑道:“这一趟真是没有白来,我感觉,奇怪的技能又被增加了。”
萧嵩呵呵直笑,“你小子,就喜欢怪腔怪调。”
萧珪说道:“老爷子刚刚说,他们有着同样的立场与目的。莫非是说,他们都是拥护太子,反对武惠妃立后的?”
“这显然易见。”萧嵩点了点头,说道:“所有人当中,最着急的不是那个频频逼问于你的御史中丞卢怡。他一向对事不对人,只是做了太久的御史,习惯了这种审案问案的说话方式而已。真正着急上火的
,是河南尹李适之。今天这些人,都是受他邀请而来。他们要求老夫挺身而出,率领他们站在朝堂之上,一致反对立后。”
萧珪皱了皱眉,“那么老爷子,是如何回复他们的?”
萧嵩瞪眼又摇头,“这不是逼着老夫捧起自己的人头,去往人家刀口上送吗?你说老夫,将会如何答复!”
萧珪笑了一笑,说道:“那他们,肯定很失望了?”
“李大尹肯定会有一些失望。其他人,倒是未必。”萧嵩说道,“因为他们都知道,这种时候谁出头、谁先死。只有李大尹急火攻心,顾不得这许多了。”
萧珪轻叹了一声,“李大尹最担心的,应该是立后之事在朝堂之上反复讨论耽误太多时间,从而导致洛水工程一拖再拖无法复工。眼看着夏季的汛期一天一天的在逼近,李大尹正被这件事情急得寝食难安。这也真是难为他了。”
“我们都知道,是这个原因。”萧嵩说道,“但李大尹也未免太不谨慎了。哪怕是他私下来找老夫讨论,也是可以的。如此这般聚众而来,事情一但传了出去,武惠妃定要恨死他不可!”
萧珪点了点头,心想原本武惠妃就看李适之很不顺眼了,今天这个事情一闹,恐怕就得除之而后快了。
萧嵩说道:“很早老夫就跟你讲过,李大尹是一个诚实可交的仁人君子。但他也有一个毛病,就是性情粗放,容易轻信于人。今天,你相信了吧?”
萧珪点了点头,说道:“他大概觉得今天到场的都是同道中人,大可以推心置腑,无须顾忌。”
萧嵩皱起了眉头,沉默了片刻,认真的说道:“萧珪,这种毛病在京城,是致命的。你千万不要学!”
萧珪点头,“明白。”
“话说回来。”萧嵩道,“你是怎么提前知道,朝廷将要讨论立后一事?”
萧珪笑了一笑,“老爷子刚刚才告诫过我,祸从口出。”
萧嵩哈哈大笑,“罢了,反正事情都已经摆在了眼前,老夫也就懒得追问了——萧珪,再记住一点。人在京城,好奇心不要太重。不该你知道的,就别去打听。知道得越多,往往就死得越快!”
萧珪微笑点头,“知道了,老爷子。”
萧嵩一手拿着钓竿,一只手轻抚须髯,显然是在认真的思考问题。就连鱼漂都被底下吃饵的鱼儿拉到了沉没,他也没有提竿。
萧珪也没出声叫他,担心打乱了他的思绪。
过了片刻,萧嵩仿佛自言自语的问了一句,“你说,立后,究竟能不能成?”
萧珪低喝一声:“提竿!”
萧嵩一愣,连忙提竿刺鱼,一条鲫鱼被他拉了起来,整个鱼钩都已经被
它吞到了肚子里面去了,吃得极深根本就取不出来。
“这可怎么办?”老头子拎着那条鱼,既好笑又无奈的问道。
萧珪说道:“要么剪断鱼线,要么开膛破肚。”
萧嵩拎着那条鱼在萧珪面前晃来晃去,说道:“看到没有,贪吃又粗心,往往就是这样的结果!”
萧珪笑道:“看来老爷子,是打算给它开膛破肚了?”
“不然呢?”萧嵩撇了撇嘴,说道:“这样的鱼儿,满塘皆是;老夫的鱼线,却是有钱也难以买到的百越玄丝,珍贵得很!”
百越玄丝,曾经是萧珪送给老爷子的礼物。记得当时,老爷子高兴坏了。
萧珪点了点头,笑而不语。
萧嵩看着他,“你小子,傻笑什么?”
萧珪说道:“因为老爷子打的这个比方,很有意思啊!”
“什么比方?老夫说了什么?”萧嵩开始装傻充愣。
萧珪笑了一笑未再多言,只在心中想道:在圣人的眼里,满朝的文武大臣,就像这满塘的鱼儿;武惠妃,就像是那一根珍贵的鱼线。
现在李适之已经焦急上火,咬钩太深。
他的处境,当真危险啊……
萧珪正想得带劲,萧嵩突然伸手,把他的鱼竿抢了过去。
“老爷子,你干什么?”
萧嵩把自己的鱼竿往萧珪手上一塞,“老夫要继续钓鱼,你去解决那条傻鱼!”
萧珪拎着那条鱼,说道:“老爷子,李适之当真没救了吗?”
萧嵩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萧珪说道:“别的傻鱼咬了钩,我可以不管。李适之曾经是我的救命恩人,现在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对他,见死不救。”
萧嵩微微一怔,扭头看着萧珪,“傻小子,你犯的什么浑?刚刚跟你说了这么多,全都白费了吗?”
萧珪突然拿出一把刀子,轻轻一挥就割断了鱼线。
嵩萧指着萧珪大声叫骂起来:“浑小子,这是老夫心爱的百越玄丝,你你你……”
“明天,我再送老爷子一卷新的。一大卷。”
萧珪说着,就把那条鱼扔进了水塘里。
萧嵩眨了眨眼睛,说道:“尽管如此,这条鱼也活不了太久。”
“哪怕多活片刻,也是好的。”萧珪认真的说道,“总之,我不能见死不救!”
萧嵩皱着眉头,眼神灼灼的看着萧珪,“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已经知道,那个女人病重难治,命不久矣?”
萧珪微然一笑,对萧嵩叉手拜了一礼,“老爷子,我得去救那条傻鱼了。就请告辞!”
说罢,萧珪转身就走了。
大步朝前,头也不回。
萧嵩看着他的背影,以手抚髯的笑了一笑,“如此精怪的一个臭小子,却也还有几分,真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