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滉回去拿到了他的画板,兴冲冲的就要走,被萧衡叫住了。
“六郎。”他说道,“别急着走,来陪我下一盘棋。”
韩滉一心就想着画画,吱唔道:“我……”
影姝小声道:“六郎,老相公和萧先生可能有正事要谈。我们晚一点过去,正好。”
韩滉顿时恍然大悟,连忙放下画板等物,笑道:“萧驸马,那你可得让着我一点。”
萧衡呵呵直笑,“来吧!”
二人对坐下来,举棋对弈。影姝从旁伺候茶水。
棋行过半时,萧衡貌似随意的问道:“影姝,你家先生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呢?”
影姝答道:“先生最近处理完了巩县谢黑犲的事情,又在商会那边开了一个年终会议。此后,便就闲玩了两日。昨日去了临江会馆,今日便来了萧府。”
萧衡一边轻松落子,一边随意说道:“有权又有钱,忙中且有闲。你家先生的日子,当真是好过啊!”
影姝点点头,笑了一笑。
萧衡再道:“巩县的事情,闹得动静挺大。商会那边,却好像没有传出什么消息。萧珪刚刚接掌了元宝商会,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理应有所动作才对,怎么像是风平浪静一般?”
影姝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萧衡好奇的眨了眨眼睛,“连你都不知道?”
影姝说道:“我一直留在重阳阁这边帮忙,没有去参加商会的年终会议。”
萧衡心领神会的微然一笑,未再多问,只管专心下棋。
另一边,萧珪与老爷子萧嵩已经喝了四五杯酒,暖够了身子,又回到了水边继续钓鱼。
萧嵩钓起了一尾金黄色的土鲶鱼,滑溜溜的未能捉住,被它溜回了水里。老头子却乐得哈哈的大笑,“居然被它跑了!跑了也好,今天的鱼已经够吃了,下次再钓你!”
萧珪笑道:“知足常乐,老爷子的心态可真好。”
萧嵩笑哈哈的说道:“知足常乐,便是快乐之源。老夫,受你这一夸!”
萧珪说道:“老爷子,之前你说了,人就是活一个争字。现在又讲,知足常乐是快乐之源。这二者,难道不冲突吗?”
“一点都不冲突。”萧嵩道,“男人太丈夫,当有拼争进取之心。倘若浑浑噩噩、碌碌无为,枉来人世走一遭。但是,如果不该争的也去争,不该坚持的也去坚持,非但会让自己疲于奔命
、痛苦不堪,还是取祸之道。”
萧珪点了点头,“有道理。”
“所以当争之时,必须争;该放手时,也须放。”萧嵩说道:“就拿老夫的这个宰相之位来讲,干了这么多年,也该知足了。如果老夫贪恋权位还不主动退让,那就只能等着别人把我拽下来。到那时,老夫还能悠闲自在的坐在这里钓鱼吗?”
萧珪呵呵直笑,“老爷子,你可真是一条人精啊!”
“臭小子,你别只顾着取笑老夫。”萧嵩笑骂道,“你可曾想过你自己,有哪些是该争的,有哪些,又是该放的?”
萧珪闻言皱了皱眉,然后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仔细想过。”
萧嵩笑了一笑,“老夫这么问你吧——你可知道,你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这我很清楚。”萧珪说道,“我只想逍遥人间,做一个既不太累、也不太忙的富贵大闲人。有朝一日携美终老、百子千孙,这一辈子也就知足了。”
萧嵩呵呵直笑,“萧君逸,你的心很大呀!”
萧珪笑道:“这点要求,也过份吗?”
萧嵩摇了摇头,说道:“老夫在疆场与朝堂之上苦苦厮杀了四十余年,也只敢求一个悠闲自在、得已善终。老天爷待人是公平的,没有什么富贵会平白的降临到了人的头上。你得去争,去抢,去厮杀拼命,才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就算你侥幸不劳而获,那也只是暂时的。倘若没有足够的力量来保护他们,你迟早也会失去他们。”
萧珪叹息了一声,“老爷子,粉碎别人的梦想,真的很好玩吗?”
萧嵩呵呵直笑,说道:“老夫知道,你并不天真。所以,老夫肯定无法真正的伤害到你。”
萧珪也笑了起来,心想这老爷子说话,还真是挺有意思!
这时,两人接连中鱼,相继钓起了好几尾肥美的大鲫鱼,都乐得呵呵直笑。
忙活了一阵后,萧嵩说道:“君逸,你别嫌老头子唠叨。我劝你,还是好好的考虑一下你与咸宜公主的事情。”
萧珪点了点头,“我一直都在慎重考虑。”
萧嵩摇了摇头,“你考虑的方式不对。”
萧珪笑了笑,“哪里不对?”
萧嵩说道:“你考虑来考虑去,所得结果要么是逃避,要么是拒绝。这都是不对的。”
萧珪苦笑了一声,“难道非得是我接受了她,才是正确?”
萧嵩稍微皱起眉头,今天第一次严肃又认真的说道:“对。”
萧珪轻吁了一口气,“可是,我做不到。”
“那证明,你还不够理智。”萧嵩说道。
“好吧,我承认。”萧珪老老实实的说道,“其实我并不讨厌咸宜公主,但是,我无法接受驸马的身份。”
萧嵩点了点头,“老夫明白你的想法。驸马的身份对你来说,就意味着桎梏,对吗?”
“还有软弱与妥协。”萧珪补充道。
萧嵩呵呵一笑,“年轻人,心思还是不够活泛哪!”
萧珪好奇的皱了皱眉,“老爷子,你可否把话说得再明白一些?”
萧嵩的脸上,浮现出了老狐狸特有的那种古怪笑容。他冲着萧珪招了招手,“附耳过来。”
萧珪不由得笑了一笑,挪到他的身边,低头聆听。
萧嵩在他耳边,小小声的说了一串话。
萧珪顿时笑了,“老爷子,你也太坏了吧!”
“胡说!”萧嵩瞪了萧珪一眼,“老夫是为了你好!”
萧珪笑呵呵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直摇头,“这不妥!”
“相信老夫,这妥得很!”萧嵩说道,“老夫也不怕跟你直说,这不仅对你好,老夫一家和整个兰陵萧氏一族,也会从中受益匪浅。与此同时,你也不会伤害到咸宜公主。因为,那都是她自愿的。”
萧珪沉默了片刻,说道:“总会有人,因此蒙受巨大的伤害。”
“你是说帅灵韵吧?”萧嵩呵呵一笑,说道:“老夫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但她的出身决定了,她不可能成为你的妻子。大唐的户婚之律极其严苛,如果你跟她成婚,你就必须由仕籍堕入商籍。那意味着,你必须放弃你的出身、门第和血统,还有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你的子子孙孙,也将身在商籍无法改变。别说是入仕为官,他们就连参加科举的机会都没有。一辈子,都只能做一个被人嫌弃的商人。这些,你都知道么?”
萧珪微微皱眉,点了点头,“我知道。”
“既然知道,那你还在坚持什么?”萧嵩说道,“当争者必须争;该放手时也须放。这不光是对你好,对帅灵韵,也好。”
萧珪扭过头来看向萧嵩,“老爷子,什么意思?”
萧嵩淡然一笑,说道:“你以为,只有你明白这些道理吗?帅灵韵,她莫非就不明白?”
萧珪说道:“老爷
子的意思是,帅灵韵害怕连累于我,根本就不敢嫁我为妻?因此,她也会特别的痛苦?”
“难道不是么?”萧嵩笑了一笑,说道:“老夫知道,你与帅灵韵情投意合,还一同经历过生死,彼此感情非常深厚。但正因如此,帅灵韵才不敢嫁你为妻。”
萧珪顿时有了一种,恍然大悟之感!
怪不得,帅灵韵最近的种种表现,都是那么奇怪。
也怪不得,但逢自己跟她提到婚事,她总是吱吱唔唔。要么是顾左右而言,要么是找来各种借口一再拖延。
如今看来,她是害怕成婚之后,连累自己堕入商籍!
这时,萧嵩又道:“君逸,你是一个很有才干的人。老夫相信,只要你下定决定去做一件事情,就肯定能将它做成。但婚姻之事,却是一个例外。哪怕你愿意舍弃一切,你也不可能迎娶帅灵韵为妻。”
“为什么?”萧珪问道。
萧嵩淡淡一笑,“因为,帅灵韵不会答应。如果她答应了,那就只能证明,她并非是真心待你。”
萧珪长吁了一口气,咬牙啐骂了一声:“大唐这个户婚制度,简直就是混帐狗屁,操蛋之极!”
“大胆!”萧嵩又好气又好笑,伸出大手在萧珪头上拍了一巴掌,斥骂道:“混小子,有本事你就把大唐的这个户婚制度给改了;否则,你就只能乖乖的遵从于它!”
萧珪往后仰了仰头避免再挨巴掌,说道:“老爷子你等着,总有一天,我得把它改了!”
“你可以试试。”萧嵩说道,“老夫保证,头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就是老夫本人,还有兰陵萧氏全族!”
萧珪笑道:“老爷子,这不至于吧?”
“非但至于,且是必然。”萧嵩说道,“混小子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千百年来王朝更迭,帝王换了一代又一代,世家却能一直鼎立不朽?”
“难怪有人说,铁打的世家,流水的帝王……”萧珪笑了一笑,说道:“个中原因很多,我并不十分了解。但有一点我大概知道,那就是世家一向很重视联姻。门当户对,就是首当其冲的第一原则。”
“没错。”萧嵩说道,“我儿萧衡就娶了新昌公主。你以为,那是为了什么?”
萧珪说道:“与皇族联姻之后,世家子弟就能更加的接近权力,得到权力。整个家族的力量,都能因此得到很好的巩固与壮
大。”
“还不错,说得一针见血。”萧嵩点了点头,说道:“世家的每一代人,都会为了家族的名望和实力,奋力拼争。所以,世家才能传之千年而不朽。与此同时,世家的每一代人也都是家族的受益者。萧君逸,你也是。”
“这我承认。”萧珪说道,“兰陵萧氏这个出身,给我带来了极大的益处。”
“往后还会更多。”萧嵩说道,“但你不要以为,世家子弟都只是趋炎附势之辈。世家给每一个王朝、每一个时代都贡献了极多的精英与人才,其中不乏治国之名相与盖世之虎将。这是寒门所无法比拟的。”
“这倒是事实。”萧珪点了点头,“从汉朝开始,世家涌现的英才与名人,远比寒门要多得多。”
“你可知,这是为何?”萧嵩问道。
萧珪微笑道:“愿闻老爷子高见。”
萧嵩说道:“世家能够人才辈出,传千年而不朽,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家学昌盛、门风严谨,极其注重对本族子弟的教育。老夫就说一个眼前的例子,假如犬子萧衡没有从小得到良好的教育,只是一个目不识丁、举止怪异、不识礼法的粗俗男子,他能入得了圣人与新昌公主的法眼,做得了大唐的驸马吗?
萧珪笑了笑,说道:“我好像就是一个,举止怪异、不识礼法的山野村夫……”
“混小子讨打!”萧嵩气乎乎的一巴掌招呼了过来。
萧珪这回早有防备,笑哈哈的躲开了。
“混小子!”萧嵩看似有点气恼,喝问道:“老夫说了许多,你明白没有?”
“我明白。”萧珪点了点头。
“你都明白了什么?”萧嵩不死心的追问道。
萧珪苦笑了一声,说道:“老爷子,别对我催逼太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缓一缓,让我好好的考虑一下。”
萧嵩这才点了点头,说道:“老夫并非是要逼迫于你,毕竟婚姻之事,关乎本人的终生,自己的想法与感受才是最重要的。老夫只想提醒你,这世间有些法则,还是不要轻易去挑战的好。总而言之一句话,当争者必须争,当放者,还须放。”
萧珪点了点头,心想今天多亏了老爷子的点拨与提醒,让我明白了许多的道理,也看清了许多的事实。
我也终于知道,帅灵韵最大的心结之所在。
看来我是该要和她,去好好的谈一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