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之内,高力士领着一群宦官陪同皇帝李隆基走出明堂不远,正要回往内廷。一名小黄门弓着身子踩着碎步匆匆而来,在离皇帝御驾还有十余步的地方停住,弯腰叉手而拜。
高力士见状,示意跟在身边的边令诚过去问一问,有何事情。他自己则是领着其他的宦官,侍奉皇帝登辇。
边令诚连忙过去问了,匆匆回报高力士。
李隆基已经坐上了御辇,见到高力士在与边令诚说话,回头问了一句,“力士,你还有事吗?”
“陛下,老奴有事禀报。”高力士叉手拜道。
“讲。”
高力士当着众多宦官的面,认真的说道:“皇城应天门外,有五峰山栖霞观洞玄真人门下弟子灵观真人,说有要事求见圣人。”
李隆基听得一愣一愣,然后就笑了,“就是萧珪吧?”
“回陛下,正是。”高力士答道。
李隆基笑道:“他摆出那么大的架势,竟然还搬出了张果老,看来朕今天,还非得见他不可了。“
高力士连忙小声的说道:“陛下,要不老奴过去一趟,把他轰走便是?”
李隆基说道:“萧珪你可以随便轰。但是张果老的嫡传弟子灵观真人,别说是你,连朕都不敢轰。不然天下道门,都要数落朕的不是了。”
高力士低头拜着,沉默不语。
李隆基说道:“力士,你派人过去一趟,把他请到迎仙宫来吧!”
“老奴遵旨!”高力士应了喏,又道,“陛下,老奴另外请旨,老奴本人暂作回避。”
李隆基略觉奇异的皱了皱眉,但也没有多言,只扔下了一个字“准”。
随后御驾起驾,直接去了迎仙宫。
高力士派了边令诚带着几个小黄门去接萧珪,自己则是立刻转道去了内廷,与迎仙宫和应天门全都不同的方向。
稍后边令诚就带着几个小黄门,把萧珪从应天门接进了宫来。城防处亦派了几名军士,一路随行。
萧珪与边令诚走在前面,小声的与他寒暄聊天。
“边公公,你怎么一直没有去到重阳阁饮茶?”萧珪面带微笑的问道。
边令诚哈着腰赔着笑,小声的说道:“在下身份低微,罕少能有机会出得皇宫。倘若有了机会,在下一定会去重阳阁。就怕到时,叨扰了先生。”
“边公公说这话,可就见外了。”萧珪说道,“我们身后的这些公公,应该都是高公公的人吧?”
边令诚面带笑容的点了点头,“我们都是高公公麾下的跑腿小黄门。”
萧珪故意说得大声了一些,“那他们当中,有没有袁思艺袁公公的人呢?”
边令诚微微一怔,下意识的回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顿时就不见了。
萧珪呵呵一笑,“看来是有了?”
边令诚连忙小声说道:“萧先生慎言。我等都是圣人的臣子,皇家的奴婢。
”
“边公公莫要紧张,萧某别无他意。”萧珪笑道,“萧某只是好心提醒一下,袁公公应该对我的动向颇有兴趣。现在谁能最先跑去通风报信,或许就能立功领赏。”
萧珪这话刚一落音,还真有两个小黄门转身就想开溜。
边令诚立刻低喝了一声,“大胆奴婢,我看你们谁敢乱动?!”
那两个小黄门连忙回了原位,低着头,都不敢看萧珪和边令诚。
萧珪呵呵直笑,心想这内廷之内,果然明争暗斗十分激烈啊!
不久后边令诚就领着萧珪进了迎仙宫,上了集仙殿的龙尾道。
萧珪奉诏,入了内殿觐见皇帝。
边令诚拽着那两个想要开溜的小黄门不松手,恶狠狠的瞪着他们,恨不能将他们身上瞪出几个洞来。
尽管如此,还是有人迅速去了内廷,把萧珪入宫的消息报知了袁思艺。
袁思艺得闻消息之后大惊失色,连忙跑到武惠妃面前,扑倒在地叫道:“娘娘,大事不妙了!”
武惠妃正在用餐,被他这么一惊颇为不悦,沉声道:“何事如此惊慌?”
袁思艺连忙说道:“娘娘,方才明堂那边散朝的时候,萧珪做道士打扮,以张果老嫡传弟子灵观真人的身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求见圣人。现下他已经进了迎仙宫,与圣人密议去了!”
“有这种事?”武惠妃微微一惊,把筷子都放下了。
袁思艺急忙道:“奴婢还听说,萧珪入宫的时候,高力士高公公都自请回避了。想必萧珪此行入宫,必与谢黑犲之事有关!”
武惠妃眨了眨眼睛自作寻思,喃喃道:“不会吧?”
“娘娘,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袁思艺急道,“倘若萧珪真将此事汇报给了圣人知晓,那我们的一切筹划,可全都白废了!”
武惠妃皱了皱眉,说道:“不是叫你早些通知你母亲,让她与谢黑犲脱离关系么?”
袁思艺苦着脸说道:“回娘娘,奴婢当天就写了信,还派了心腹之人连夜送去巩县交给了家母。可是三天过去了,我派去的心腹之人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家母那边未能给出确切的回信,奴婢也不好贸然去往重阳阁,与萧珪说事啊!”
“尽是一些不知轻重,荒唐大意之人!”武惠妃有点愠恼,沉声道:“你马上另派人手去往巩县,务必查明一切情由。”
袁思艺连忙应声,“是,奴婢马上去办!”
“再有!”武惠妃说道,“你马上去往迎仙宫,务必要堵住萧珪。按照我们事先的谋划,把该告诉他的事情,全都告诉他。”
“是,奴婢立刻就去!”袁思艺匆忙爬起身来,转身就朝外跑。
武惠妃轻吁了一口气,“亡羊补牢,希望为时未晚!”
此时,集仙殿内。
萧珪用筷子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鱼丝脍,沾了一点用黄
芥末调和而成的酱料,然后放入嘴中,脸上立刻就露出了满足的笑容,简直美得不行。
李隆基也如同萧珪一样吃下了一片鲈鱼丝脍,然后说道:“萧珪,你果然懂得享受。鱼丝脍沾吃芥末酱,便也是朕最喜欢的一道宫廷御膳。”
萧珪笑着点了点头,心想后世的人可真幸福,随便就能吃到大唐皇帝心爱的御膳。
话说回来,唐人确实很爱吃生鱼片,并且对片鱼的刀工与调酱的技艺极其讲究,甚至快要将它上升到了艺术的范畴。有不少诗人写下了,与吃鱼片相关的诗句。在洛阳,一个片鱼技术过硬的厨子,轻轻松松就能月入过万,辗压大多数的洛阳百姓。
宴饮过半之后,李隆基主动问道:“萧珪,你大张旗鼓的前来见朕,有何要事?”
萧珪放下筷子叉手拜了一礼,面带笑容的说道:“陛下,臣建议先吃完饭了再说。”
李隆基淡然道:“怎么,你要说的事情,会影响到朕的胃口吗?”
“不是。”萧珪笑了一笑,说道:“我是害怕陛下突然将臣轰了出去,如此美食只能吃到一半,实在是太可惜了。”
李隆基不以为然的轻笑了一声,慢条斯礼的吃了一块鱼丝脍,说道:“朕,有你说的那么小家子气吗?”
萧珪很识趣的放下了筷子,起身离席站在堂中对着皇帝叉手拜了一礼,说道:“陛下,臣虽然不是登科入仕的官员,但也知道疏不间亲的禁忌。尽管如此,臣今天也不得不斗胆,要触犯一下这个禁忌。”
李隆基微微一皱眉,放下了筷子,“说。”
萧珪说道:“陛下,臣接替赫连昊阳入主重阳阁已有数日,近日准备着手清查洛阳周边的一些江湖败类与不法之徒。臣查知,巩县恶霸谢黑犲与巩县县令曹坤沆瀣一气为非作夕,所犯罪恶罄竹难书。”
“恶霸?县令?”李隆基呵呵一笑,“萧珪,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做皇权不下县?”
“臣听说过。”萧珪说道,“原本,臣是不是应该拿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前来打扰陛下。但如今巩县官府公然包庇谢黑犲,御史竟然也管不了一个小小的县令曹坤。巩县地处东都天子脚下,此二贼却公行不法已有多年。陛下,这难道不是咄咄怪事吗?”
李隆基这才被提起了一点兴趣,用奇怪的语气问道:“御史台管不了一个县令,竟然纵容他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横行不法,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告诉朕,为什么!”
萧珪淡然一笑,说道:“陛下,臣要是说了,那可就是以疏间亲,犯了大忌。陛下你不会那么小气,当场就把我杀了灭口吧?”
“胡说八道!”李隆基又好气又好笑,沉声喝道:“有话就快讲,休得东拉西扯。”
“臣遵旨。”
虽然
挨了一记臭骂,但萧珪的心里塌实了。
他把谢黑犲与曹坤在巩县的种种劣迹,全都抖露了出来。另外,此二人与袁思艺母子之间的关系,萧珪也一五一十全对李隆基讲了。
李隆基听完之后,颇有一些不满,说道:“萧珪,既然你都已经接掌了重阳阁,谢黑犲的这种案子,你该怎么办的就怎么办,何来许多顾忌?若有委决不下之事,你与高力士相商便可。用得着大张旗鼓的捅到宫里来,非得让朕,亲自给你拿主意吗?”
又挨了一记臭骂,但萧珪不急不忙。
他叉手施了一礼,问道:“臣斗胆请问陛下,高公公,如今何在?”
李隆基微微一怔,这才想起来,高力士刚刚突然请旨回避了。
——为什么?!
李隆基,突然就陷入了沉思之中。
萧珪并不着急,耐心的等着。他相信不用自己多嘴,以李隆基的精明,必然能够想透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片刻后,李隆基轻吁了一口气,态度明显和悦了几分,语气也平静了。他说道:“萧珪,朕知道你的难处了。这是你接掌重阳阁之后,第一次担纲办事,底气不足也缺乏经验,朕可以理解。”
萧珪叉手而拜,“圣人英明,臣感铭肺腑。”
李隆基不动声色,淡然道:“朕听说,你找高力士讨了一副字。可有此事?”
萧珪不由得笑了一笑,“不敢欺瞒陛下,确有此事。”
李隆基也笑了一笑,却是满带嘲讽之间,他说道:“萧珪,你脑子很活,很有想法。但你的手法,也未免下作了一点。高力士的字,顶多也就是勉强能看,岂能挂到重阳阁那种地方去公然招摇。你这不是故意出他的丑吗?”
萧珪尴尬的笑了一笑,说道:“陛下,其实……”
“你的字,也就那样。”李隆基打断了他的话,说道:“给高力士代笔,那就是二人合谋造假,更加下作。”
萧珪没话说了,只能老老实实的点头认错,“陛下教训得是。这件事情,臣确实办得不大妥当。”
李隆基仿佛很满意萧珪这样的态度,他拍了一下食几,“来人,笔墨伺候。朕要写一副字,挂到重阳阁去。”
萧珪大喜,“臣谢陛下!”
李隆基站起了身来,自信满满的微笑道:“萧珪,你的书法勉强可算是登堂入室了,但比起当世大家来,你还差得太远。朕自幼师法名家苦练多年,今日,就让你见一见朕的火候!”
“陛下,此乃臣之荣幸!”
萧珪十分的谦恭的叉手而拜。
这一回,他倒是真心实意的。
因为他在上辈子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李隆基是一位多才多艺的风流帝王。
这位盛世大唐的皇帝,打马球可以担纲国家队的主力。此外他还是梨园鼻祖音乐大家,他写的诗可以与贺知章这种百年
难遇的天才相互唱合。至于他的书法更是极富大家风范,垂百世而不朽,被许多后世名家推崇倍至。
片刻后,小黄门就在书房的御案上准备好了文房四宝。
李隆基带着萧珪来到这里,提起笔,不假思索就写下了四个横幅大字“河清海宴”。
然后,他小黄门取来一副专用来题写字画的私印宝玺,亲自拿起,稳稳的加盖了上去。
完成之后,李隆基冲萧珪招手,“你过来,瞧一瞧。”
萧珪叉手施了一礼,走到李隆基的身边,俯下身,仔仔细细的看了好一阵。
没吭声。
李隆基问道:“怎么不说话?”
萧珪摸了摸脸,尴尬的说道:“回陛下,臣臊得慌,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隆基呵呵直笑,说道:“拿去吧,换上。”
萧珪后退几步,叉手拜道:“臣叩谢陛下!”
李隆基正了正脸色,说道:“萧珪,事情牵扯到了宫里,牵扯到了朕身边的亲近之人,你和高力士都有了难处,朕能够理解。但是事情该怎么干的就怎么干,你不必再有什么顾虑。”
“臣遵旨。”萧珪叉手再拜了一礼,心里彻底的塌实了。
李隆基沉默了片刻,再道:“这次的事情,你处理得颇为妥当。往后再有类似事件,你就直接进宫来对朕讲,不要对外宣扬。”
“臣明白。”萧珪微笑点头。
李隆基点了点头,问道:“你还有什么别的难处吗?”
“陛下,谢黑犲手下豢养了两三百名庄客,皆是亡命之徒。”萧珪说道,“臣手下却只有茶花娘和三两随从,人手严重不够。”
李隆基皱了皱眉,“你不会,还想找朕讨要兵马吧?”
萧珪连连点头,“回陛下,臣就是这么想的。”
“你真是异想天开!”李隆基都乐了,笑道,“军队乃国之重器,岂能轻易假手于人?就算朕答应了你,朝上的宰相大臣们也不会答应,那些将士也不会心甘情愿听你调谴。”
萧珪眨了眨眼睛,说道:“陛下,臣借用一下洛阳县衙的不良人,那些宰相大臣们应该不会有意见吧?”
李隆基淡然道:“不良人只是受雇于官府的小吏,只要你有本事能够借得到,随便你用。”
萧珪又道:“臣听说,洛阳县衙的不良人遇到棘手的恶性暴力案件,都会向守备京城的金吾卫请求援助。倘若这一次金吾卫大义凛然伸出缓手,那些宰相大臣们,应该也不会多嘴多舌吧?”
李隆基感觉自己被绕进去了,敲着桌子很不耐烦的说道:“你拿起这副字,赶紧退下!”
萧珪轮了轮眼珠子,小声道:“陛下,臣还没有吃饱呢!”
李隆基简直要被气乐了,抬手朝外一指,“你走,赶紧走!否则,乱棒打出!”
萧珪不由得叹息了一声,“果然,还是无法把这顿饭吃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