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赫连昊阳的一局棋下完,萧珪惜败。
两人都有棋逢对手之感,于是立刻收拾棋盘,准备再下一局。赫连昊阳起身去拿茶叶想要再沏一壶新茶,走到窗口时却发出了一声惊咦,“她怎么来了?”
萧珪是背对着窗户坐的,闻言起身走到窗边,朝下看去。
在重阳阁庄院的大门口,有一辆紫闱马车刚刚停住。一位道姑模样的女子从车上走下来,孤身一人,朝重阳阁走来。
“赫连大侠,那是何人?”萧珪好奇的问道。
赫连昊阳连忙招了一下手示意萧珪离开窗边,坐回了原位,然后对他说道:“当今圣人有两位一母同胞的姐妹,你可知晓?”
“我听过。”萧珪说道,“一位是金仙公主,一位是玉真公主。两位公主都是自幼出家修道,但一直未能脱离皇室。几年前金仙公主去世了,便只剩一位玉真公主。”
“楼下那位,就是玉真公主。”赫连昊阳说道,“圣人对于自己的兄弟姐妹,还是看得很重的。他在长安兴庆宫里建了一座花萼相辉楼,让自己的几位兄弟全都住在那里。圣人每日与之朝夕相伴,兄弟和睦同寝同食,传为天下美谈。”
萧珪点了点头,“花萼相辉楼,我听说过。”
赫连昊阳再道:“有人说,圣人之所以对自己的兄弟那么好,是因为他的太子之位,是来自于自家兄弟的禅让,所以圣人必须做出这样的表率,好堵住天下万民与后世之人的悠悠众口。但要我说,这些人确实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圣人固然多疑,但他也确是发自内心的,善待自己的兄弟姐妹。”
萧珪微笑的点了点头,“那玉真公主呢?”
赫连昊阳说道:“兄弟会有可能对自己的帝位造成威胁,但妹妹绝对不会。”
萧珪笑了一笑,“我明白了。”
赫连昊阳说道:“圣人对玉真公主这位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尤其的珍视与疼爱。虽然玉真公主自幼就已出家为道,但圣人依旧让她住在公主府,享受超人一等的皇室待遇。她在圣人的心目当中,有着无可取代的特殊地位。在李氏皇族当中,玉真公主也是一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无论是皇子、公主或者驸马包括太子殿下在内,都对玉真公主礼敬三分,尊崇有嘉。”
萧珪点了点头,说道:“我还听说,玉真公主是一位破书破万卷、极富才情的女子。
她不仅对道学极有研究,于诗文、书法、绘画与音乐,也极富造诣。许多名扬天下的大才子、大诗人,都渴盼与之结交。”
“没错。”赫连昊阳说道,“倘若结交了玉真公主,就等于是直达了天听。若能得到玉真公主在圣人面前的推荐,平步青云指日可待。这些年来,得蒙玉真公主推荐入仕的才子文人,可不在少数。”
萧珪微然一笑,心中便想起了王维与李白。
这两位在中国文化史上都称得上是泰斗级的大文豪,都与玉真公主传出过蜚闻。
赫连昊阳沏上了一壶新茶,递给萧珪一杯,说道:“重阳阁开业不过月余,今天就迎来了玉真公主这位一位响当当的大人物。萧先生,你觉得她所为何来呢?”
萧珪说道:“倘若专为品茗而来,玉真公主好歹也该带个同伴。”
“那她更加不会,是为什么江湖买卖而来。”赫连昊阳说道,“重阳阁,只此二事。”
萧珪笑了一笑,“赫连大侠的意思是,她是奔着我来的?”
赫连昊阳呵呵一笑,“莫非她还是冲着我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糟老头而来?”
“好吧!”萧珪点了点头,心想我大概知道,是谁委托她来的了……
赫连昊阳仿佛是看穿了萧珪的心思,或者说他也想到了那一层。他说道:“宫中那位,似乎仍旧对你念念不忘。你打算,如何区处?”
萧珪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确实麻烦。”赫连昊阳仿佛都替萧珪为难了,也跟着摇了摇头,说道,“这种事情,谁也帮不上你的忙。你自己看着办吧!”
萧珪苦笑了一声,抓起一把棋子,“来,我们继续下棋。”
“不来。”赫连昊阳摇头,“半局棋,没意思。”
几乎他的话刚落音,门外就传来虎牙的声音,“师父,先生。二楼来了一位贵气非凡的道姑,自称姓李。她指名道姓,要见先生。”
萧珪叹了一口气,将刚刚抓到手里的那一把棋子,扔进了棋篓里。
赫连昊阳呵呵的笑,“你还不快去?”
萧珪两手一摊,十分无辜的说道:“我跟她有什么话好说?”
赫连昊阳说道:“凡我大唐的天下名士、文人才子,无不渴盼见上玉真公主一面。现在她主动来找你,你居然还不愿见她?”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萧珪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若见她,难免又会与咸
宜公主增添一丝牵绊。此前好不容易才斩断一切关联,现在又是何苦呢?”
“此前你负那么重的伤,人家小姑娘难免会有一些牵肠挂肚。现在她托请别人前来探望,问你是否安好,这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你若避之不见,咸宜公主恐怕只会对你越多惦念。”赫连昊阳说道,“还有,你有可能还会得罪玉真公主。这对你自己,对元宝商会和重阳阁,都将十分不利。”
“好吧!”萧珪无可奈何的苦笑了一声,“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赫连昊阳呵呵一笑,说道:“虎牙,取铜镜来。萧先生要整理衣冠,收拾仪容。”
萧珪很无语的笑了,心想我又不是去相亲!
他拉开门走出来,虎牙还真是搬了一面铜镜来。
“你干什么?”萧珪用无语的眼神看着虎牙。
虎牙指了指萧珪的身上,说道:“先生就穿这一身便装,去见她吗?”
“那不要然呢?”萧珪问道。
虎牙说道:“先生不如换上道袍,那样的话,或许谈得更为投机一些。”
赫连昊阳在屋里喊了一声,“我非常赞成!”
萧珪摇头而笑,“你们就知道,合起伙来坑我!”
片刻之后,宽袍大袖、仙风道骨的灵观先生,来到了二楼,见到了玉真公主。
两人以道礼相见。
玉真公主就像是岳母娘初见女婿那样,一点都不避讳的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萧珪,然后说道:“萧先生,果然好风采。”
萧珪面带微笑,低头颌首,“公主殿下过誉了。”
“你认识我?”玉真公主略显好奇的看着萧珪。
萧珪说道:“公主大名,京师之人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玉真公主呵呵一笑,“道友,请坐。”
萧珪也是微然一笑,“真人,先请。”
真人是对道士的尊称,并且玉真公主的道号就是“无上真”。萧珪称她真人,恰如其分。
两人入座之后,虎牙来给她们上了茶,然后就退出雅间拉上了门。
“这里确实是一个,饮茶论道的好地方。”玉真公主说道,“重阳阁,别出心裁,开办得十分不错。”
萧珪说道:“公主殿下过奖了。”
玉真公主微然一笑,“我已出家多年。我更喜欢旁人称我真人,或者道友。”
萧珪呵呵的笑,指了一下茶碗,“真人,请用茶。”
玉真公主面带微笑的端起了茶盏,“道友同饮。”
放下
茶碗后,玉真公主问道:“我听说,萧先生师从于张果老,精研《气诀》修炼有成。不知这个《气诀》,女子可否修炼?”
“真人这个问题,可真是难到了。”萧珪笑道,“这恐怕要问过了张果老,我才能做出解答。”
玉真公主仿佛有不相信,“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也不知道?”
“实不相瞒。”萧珪笑了一笑,说道:“我拜师的日子一共还不到半年,就连《道德经》都还未曾熟读。说白了,我就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假道士。”
玉真公主忍不住笑了,“假道士?”
萧珪点头,“确实,我就是一个假道士。”
“你倒是坦承。”玉真公主笑了一笑,说道,“看来我要与你论道,也是无从论起了?”
萧珪呵呵的笑,“如此论道,真人必有对牛弹琴之感。”
玉真公主大笑了两声,“你确实有点意思。”
萧珪拿起小铜炉给玉真公主的杯子里面添了一点茶水,笑而不语。
“既然无从论道,那我们就随意聊些私事吧!”玉真公主说道,“此前听闻,萧先生身负重负,歇养数月。不知现在,恢复得如何了?”
“有劳真人关怀,我的伤势已经大体恢复了。”萧珪说道,“只是伤后元气还有一些亏虚。医师说了,我再将养个一两月,大约就能康复如初。”
“那你一定要好生休养,莫要留下什么病根。”玉真公主说道,“你还年轻,将来还要成亲生子呢!”
萧珪笑了一笑,没有回话。
玉真公主却故意往这个话题上深挖而来,再又问道:“萧先生,成婚了吗?定亲了吗?”
萧珪微然一笑,“还没有。”
玉真公主眼神灼灼的看着萧珪,说道:“如你这般出众的男子,定有许多名门闺秀垂青于你。萧先生,可别挑花了眼才好。”
“没有这样的事。萧某并不贪图什么名门,也不渴望攀得什么高枝。”萧珪淡然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余愿足矣。”
玉真公主显然是听出了萧珪的弦外之音,显然是在拒绝咸宜公主。
她淡然一笑,说道:“卓文君在写下这首《白头吟》的时候,恰逢他的丈夫司马相如在发迹之后,耽于逸乐、日日周旋于脂粉堆中。”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萧珪微笑道:“真人,是在表达这一层意思么?”
玉真公主呵呵一笑
,说道:“萧珪,你胆子挺大。很少有人,敢像你这样跟我说话。”
萧珪施了一礼,说道:“萧某本是一介山野村夫,言语粗陋耿直惯了。倘有失礼冒范之处,还请真人海涵。”
“我说你胆大,是在夸你。”玉真公主说道,“你若畏畏缩缩的斟字酌句,反倒会让我瞧不起你。”
萧珪微然一笑,又施了一礼,“谢真人夸。”
玉真公主静静的盯着萧珪看了片刻,说道:“我一直想不通,为何张果老要收你为徒。直到现在我亲眼见到了你,我才发觉你确实有些,与众不同之处。这让我对你充满了好奇,很想多知道一些,有关你的事情。”
萧珪呵呵一笑,说道:“我的过往十分简单,真人派个小吏随便一查,便能一清二楚。”
“小吏能查到的,必然不是真实的你。”玉真公主说道,“你身上有一股很超然的特质,仿佛真是堪破了人生,看透了生死。这让你不惑,无惧,心如磐石,静若芷水。这样的气度,不是寻常之人所能拥有。甚至一位修道数十年的得道真人,也未必会有。”
萧珪不由得心中微微一凛,经历生死又重生之后,我的心态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起先,只有张果老看出了这些。眼前这位玉真公主,也确实有几分眼力!
这时,玉真公主突然话锋一转,说道:“连我见到你,都忍不住对你充满了好奇。也就难怪,我那未经事世的小小侄女,会一直对你念念不忘了。”
终于切入正题了!
萧珪不由得苦笑了一声,“真人,那都是误会。”
“你不必紧张,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玉真公主说道,“我的小侄女一直担心你的伤势,又不好亲自来见你,所以托我来探望于你。这便是我今天所来的目的。”
萧珪施了一礼,“多谢真人如实相告。也请真人回复……那位贵人,萧某多谢她的惦念。”
玉真公主面带微笑的凝视着萧珪,“你不打算,亲自见她一面吗?”
萧珪施礼拜着,沉默了片刻,说道:“真人,我觉得,相见不如怀念。”
“相见不如怀念?”玉真公主呵呵一笑,点了点头,“好,有了你这句话,我此行也算是圆满了!”
说罢,玉真公主就站起了身来,稽首施了一记道礼,就请辞别而去。
萧珪暗自吁了一口气,终于打发了。
——别再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