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坊离得并不太远。王元宝远近闻名,他的府第也更加好找。萧珪和薛嵩很快就到了他家门前。
王家的宅院果然极大,几乎快要占去了半坊之地。光是这样的一块地皮,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就已是价值天文数字。
“不愧是长安首富!”薛嵩啧啧的感叹道,“萧先生,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有关王元宝的传闻?”
萧珪问道:“什么传闻?”
薛嵩说道:“据说有一次,圣人亲自召见王元宝。那一日秋高气爽,他们一同登高望远,圣人看到终南山的半山腰上有一条白龙浮现。问其他人,都没有看到,唯有王元宝也看到了。圣人因此说,白龙乃是神物,寻常之人看不见它。朕是天子,所以看得见。王元宝却看到了,那是因为巨富敌贵,他也不是寻常之人。”
“好一个巨富敌贵。”萧珪只是笑了一笑,未有多言。
“萧先生不信?”薛嵩笑了一笑,“其实我也不信。我觉得就算这个传说是真的,那也不过是圣人随口一说哄王元宝开心,然后王元宝就会很识相的,拼命给圣人或者朝廷捐款捐物。”
萧珪笑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不过,总的来说王元宝也确实算个人物了。”薛嵩道,“做商人做到了他这份上,能和皇帝都交上朋友,不说亘古未有,至少在我朝已是独属一份。”
萧珪点了点头,心想大唐的国情整体可算开放又包容,这样的大环境非常有利于商业的发展。若非如此,也不会有大量的外国商人,不远千里来到大唐做生意。他们不仅带来了许多异国的独特产品与文化元素,也将大唐的物产与文明,散播到了世界各地,使得大唐的国际影响力不断变大。若非如此,恐怕也不会有唐人街。
历史早已证明,闭关锁国夜郎自大,绝对是祸国败亡之道。而大唐则证明了,只有通过不断的对外交流,采取兼容并包、取长补短的办法,才能不断的拓展自己的眼界,不断的提高民族自信,从而不断的发展与壮大自己!
要完成这些历史使命,穿梭在大唐与异邦之间的商人,可谓功不可没。而王元宝就是其中的翘楚。由此可见,他这样一个社会地位低贱的商人,能与皇帝交上朋友并非偶然。这是大唐国策之包容、君王胸怀之宽广的一个具体表现。
能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辈。
萧珪觉得,自
己现在要去见的那个王元宝,不光是抚养帅灵韵长大的亲娘舅,还是如今之大唐,极具代表性的一位时代人物。
这种人的身上,必定有值得自己学习的地方。对于这样的人,给予最起码的尊重也是很有必要的。
于是萧珪在登门拜访的时候,按照时下盛行的礼仪规章,先行递上了一份自己手书的拜贴。
给王家看大门的门房仆人,待人接物很是和气。他连忙叫了一名小厮入内通报,同时将萧珪与薛嵩请到了门房客厅里奉茶,水果点心一样不少。态度之和蔼与热情,还真让人有一种宾至如归之感。
“这户人家真有意思。”薛嵩道,“还真是做到了,上门就是客。”
萧珪道:“商人讲究和气生财。王元宝看来是想把这四个字,做到极致。”
“我看也是。”薛嵩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直点头,“好吃,新鲜,不是糊弄人的!”
萧珪呵呵直笑。
不过片刻之后,二人的茶都还是滚烫的,大宅里面就朝门房走来了几个人。
负责伺候的门房仆人连忙上前,对二人说道:“二位郎君,我们大东家亲自出迎的来了。”
“亲自来了?”
二人起身往外一看,迎面走来的几人,以一位身着白衣的中年男子为首。他年约五旬上下,体形富态笑如弥勒,戴一领黑纱幞头,手上还握着一串佛珠,远远的就笑呵呵的拱着手说道:“不知萧公子大驾光临,元宝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萧珪上前一步,抱拳拱手一拜,“王公太客气了。”
王元宝连忙还礼,问道:“这位是?”
“这位是我朋友薛嵩。”萧珪道,“河东薛氏,名将薛仁贵之后。”
王元宝略感惊讶的扬了扬眉梢,连忙又与薛嵩见礼,“元宝见过薛公子。”
连薛嵩都觉得王元宝太低调了,连忙道:“王公是长辈,不必如此。”
王元宝笑了一笑,“在下不过是一介出身微贱的商旅之徒,在二位名门公子面前,蔫敢不敬?”
寒暄了数句之后,王元宝连忙把二人请到了正厅,准备摆下盛宴以作款待。
萧珪便说薛嵩家里正在备宴,不可爽约。叫王元宝免了盛宴与歌舞,二人只是稍坐片刻就走。
王元宝心里自然也是知道,萧珪的真实来意。于是也没有坚持和勉强,只是置办了茶水,亲自作陪稍作款待。
萧珪便也开门见山的说道:“请问王公,帅姑娘
可在府中?萧某,想要与她一见。”
“萧公子来得不巧。”王元宝略显遗憾的摇了摇头,说道,“多日前的清明时分,灵韵就去了陇州老家祭祖扫墓。”
萧珪心里顿时有些失望,便问道:“清明都过去这么久了,她还没有回来吗?”
“萧公子有所不知。”王元宝道,“灵韵难得回一趟老家,这次去,她打算多住些时日。主要是为了修缮故居老宅,还要把祖坟也都好生料理一番。”
萧珪不由得皱了皱眉,“难道她打算,以后定居于陇州?”
“她是有这个想法。”王元宝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说道,“萧公子也不是外人,有些话我们可以敞开了说。原本灵韵一直都在洛阳执掌我们王记的分号,做得有声有色、非常之好。但是现在,我那个不贤的妻子与不孝的儿子,都不能容她。无奈之下她只好离开了洛阳,还想要远走陇州回归故土。”
萧珪见他避重就轻,于是直言道:“定婚的事情,王公怎么看?”
“这……”王元宝果然面露难色,一时无语以对。
萧珪心想,历来就是天生万物,一物降一物。王元宝慈眉善目,他夫人骄横跋扈,夫妻二人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仍旧没有分开,那就证明他们找到了夫妻相处之道,能够完美互补。
换一句话简单来说,王元宝应该是一位妻管严。
现在看他这一副为难的表情,萧珪不难猜中一个八九不离十。帅灵韵与王明德的婚事,是陈氏亲自定下的。纵然王元宝有心反对,恐怕也不会轻易与她夫人对着干。
这个时候,萧珪沉得住气没有着急,一旁的薛嵩却是忍不住了。他都已经站起身来,大声道:“王公,尊夫人贪图一时之利,不讲道理轰走帅灵韵并强行夺去她在洛下打下的一番基业,这也就罢了。毕竟这都是你们王家的家事,我们外人全都管不着。但萧先生与帅姑娘情投意和,二人亦是十分般配。尊夫人明知就理,还要横刀夺爱,强行逼迫帅姑娘与令郎定下婚约,还是嫁作妾室。这真是岂有此理,师可忍、叔叔不可忍!”
萧珪刚准备劝阻于他,听到他吼出这句烂话不由得又笑了。转念一想,有些话假借薛嵩的口说出来,倒是也不是坏事。
看到萧珪未有阻止,薛嵩便更加得劲了,继续叫道:“王公,我也不怕实话跟你说了。尊夫人与令郎干的那些破事,
当真是十分过份。但萧先生敬你是个人物,还是抚养帅姑娘长大的亲舅公,所以一直拦着我,不许我去对付尊夫人与令郎。倘若不是萧先生一力劝阻,依着我的这个烂脾气,呵呵……那两人就算还没有做鬼,现在也最多只剩半条命了!”
王元宝也算是一个见过世面、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但此刻也是表情微变有些惶恐,他连忙抱起拳来,说道:“薛公子,不知贱内与犬子究竟做了一些什么,竟惹得公子如此气愤?”
薛嵩立刻叫道:“尊夫人不仅百般的欺辱帅姑娘,还在洛阳得罪了无数的人,其中甚至包括新昌公主与萧驸马这样的权贵。她在洛阳干的事情,就没有一件能得人心的。你们洛阳王记就快要滚出洛阳了,王公可曾知道?”
王元宝微微一惊,“竟有这种事情?”
“薛嵩,有关王记商号的那些事情,我们这些外人就不必多言了。”萧珪从怀里拿出了王明浩当初写的那一份供状来,递给王元宝,说道:“王公只须,看一看这个就可以了。”
王元宝连忙接过那份供状,认真的看了起来。
渐渐的,他形如弥勒的笑脸,表情不断变化。终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愤怒的低喝了一声,“这个畜生!”
薛嵩挺好奇,“萧先生,你给王公看的什么?”
萧珪淡然道:“不关你的事情,不必多问。”
王元宝连忙对萧珪拱手拜了一礼,问道:“请问萧先生,还有谁看过这份供状?”
“连我都没见过!”薛嵩叫道,“萧先生肯定没有,再给其他人看过。”
“有一个。”萧珪道,“房孺复看了。”
王元宝连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对萧珪拱手作了一记长揖。“多谢萧先生!”
“王公不必多礼。”萧珪上前将他扶起,“王公请坐,有话好好说。”
王元宝坐了下来,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原来,灵韵竟然受了这么多的委屈!这个孩子,真是苦了她了!”
萧珪点了点头,看来帅灵韵并没有把自己的全部遭遇,回来说给她舅公听。
以帅灵韵的性格,这其实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她总是把一切麻烦都担在自己肩上,把一切苦楚都埋在自己的心里。尤其是面对她舅公一家,她宁愿自己吃尽天下的所有苦头,也不愿意去违抗他们。
至于有可能会在他们当中挑拨离间,或是有可能伤害到他们的事情,帅灵韵就
更不加不会去做了。
王元宝将那份供伏小心的折好了,又恭恭敬敬的递回到了萧珪的面前,说道:“还请萧公子,将它收回。无论萧公子怎么处理,哪怕是去报官,在下也绝无二话。就让那个畜生,自食恶果罢了!”
萧珪轻轻的推了他的手一下,说道:“我既然将它拿给王公看了,就没打算再将它收回。归根到底,这是王家的家务事。王公自己,看着办吧!”
王元宝微微的怔了一怔,表情有些感动。他点了点头,又摇头叹息两声。
然后,他突然站起身来,对着萧珪面前一跪,抱拳拜道:“多话不说了。就请萧公子,受我王元宝一拜!”
薛嵩愕然一惊,这是什么情况?
萧珪连忙起身,将王元宝再次扶起,“王公快快请起,切莫如此折煞晚辈!”
王元宝站起身来,再次仰头叹息了一声,摇头,“真是家门不幸,王某教子无方啊,竟生如此不肖之孽畜!”
“王公不必太过忧愤。”萧珪说道,“其实王明浩,倒也好管。”
王元宝微微一怔,说道:“如何管?”
“一个字,打。”萧珪笑了一笑,说道:“常言道,棍棒出好子,骄养忤逆儿。这话未必全对,但用在王明浩的身上,却是恰如其分。”
“萧先生这话,颇为在理。”王元宝无奈的苦笑了一声,“但是至从明浩生下来,我就没有动过他一根指头。倒不是因为我不想管教于明浩,我若动了他一根毫毛,他母亲就能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跟我大闹十余日。有他母亲如此拼命护着,我真是毫无办法。久而久之,便将他娇惯成了现在这样的一副畜生模样……我王元宝,真是愧对祖先啊!”
薛嵩在一旁听了半天,这时忍不住又插了一言,说道:“王公,你的家事你自己慢慢去料理,我一个粗人对此毫无兴趣。我现在只想知道,令郎王明德与帅姑娘的婚约,这件事情,王公究竟打算怎么办?”
听到这话,萧珪不由得笑了。心想我这个兄弟真仗义的可以,但也真是粗枝大叶的可以。
你以为,我拿出那份供状,是做什么用的?
说得好听,这叫相互尊重,礼尚往来。我给了他一份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好歹也要给我一点回报才是。
说得难听点,我摆明就是在威胁王元宝。他不取消婚约,我就弄死他儿子。
我萧某人,有时也会比你薛嵩,更加的简单粗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