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醺醺的安德烈亚斯光脚走在坑坑洼洼的雅典贫民窟里。这座经历战争摧残的文明之地在罗马人的统治下早已没了往日的灵气。无论是文学上的纤细优美还是经济上的繁荣昌盛,都在此刻犹如脚下的残破石砖——不完美,但好歹能应付日常。
“我屈服在这样大的苦难之下,忍受起痛苦来,看起来可怜!我怜悯人类,自己却得不到怜悯;我在这里受罚,没有谁怜悯,这景象真是使宙斯丢脸啊!(古希腊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所著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节选)。”安德烈亚斯在额前撞得红彤彤后仰天高歌,声音里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路过的贫民以为这是从斗鸡场或比雷埃弗斯港口(雅典著名的红灯区)赔得血本无归的倒霉鬼,纷纷转着机灵的眼珠上前问道:“阁下,您是要落脚之处吗?”
这是要黑吃黑的节奏。
安德烈亚斯只是醉了,不是傻了,昏了。
他生得副高高壮壮的摔跤手样,一看就是难惹的角色。
见此情形,黑吃黑的贫民不免脖子一缩,琢磨着要如何退身。
“我是在找落脚之地。”或许是酒劲上头,安德烈亚斯恶趣味地将对方脖子锢在怀里,毫不在意自己的衣服会被弄脏:“你家若在利卡比托斯山上,倒也可以替我找个干净房间(暗示对方自己喜欢男妓,而且想找被阉割的男妓)。”
安德烈亚斯特别咬重“干净”二字,吓得对方拼死挣脱锢紧他的手笔,连滚带爬地从安德烈亚斯的眼前离开。
“有贼心却没贼胆的小牛蹄子。”安德烈亚斯摇摇脑袋,做出一副灌酒的姿态继续向前,结果绕了两个弯便后脑一疼,瞳孔放大了三四秒便合上眼皮,整个人也软软倒下。
偷袭的人从阴暗处现出原形——标准的克里特长相,留着适合戴头盔的发型与较短的胡须,一看就是风吹日晒的雇佣兵。
“是他吗?”来者两人,年轻的有较为浓重的克里特口音。
年长的从身上摸出发黄的羊皮纸,确认打倒的醉鬼真是雅典有名的建筑师后招呼着将对方绑好:“确实是他。”
考虑到在古代干土木的大都有着运动员般的好身板,甚至一些比较出名的建筑师在接大活前就是靠着运动员的收入养活自己,所以在二人绑好安德烈亚斯的手脚后犹嫌不够地上了铁链。
别问一个雇佣兵为何会随身携带铁链,问就是习惯使然,不少主顾会拿奴隶抵押他们的佣金。
“尼西阿斯老板这次可大手笔啊!开口就是1800第纳尔银币(第纳尔是罗马帝国的银币称呼,后来的第纳尔金币得到贵霜出现后才有。只考虑含银量的话,第纳尔与德拉马克的兑率是1:1)。”
雅典的熟练工男奴也就1400第纳尔,相当于雇佣兵的两年半的收入(共和国时因为常年打仗所以奴隶很便宜)。
而安德烈亚斯一人就值他两干上三年有余。
天降黄金也不如此。
所以在拖行这个一百八十斤的壮汉时,二人已想好要用1800个第纳尔去干些啥。
“做的不错。”
熟悉的香氛屋里,尼西阿斯让秘书确认货物的身份,十分爽快地当场付账:“是要金币还是细盐。”
虽说他的家族势力仅在雅典,可做生意的哪有不在罗马的神殿里置有金库:“也可以去罗马付账。”
他打量着年老的那位,明明是以甲方的姿态收购货物,但却作出乙方的贴心:“我在罗马和雅典都有田宅,可以收你一成的手续费,就当是你送来好货的特殊服务。”
年长的雇佣兵点了点头,琢磨着从这笔捞个土地田宅便顺利退休。而年轻的则简单直了的多,带着900的第纳尔在雅典的酒馆尽情挥霍。
“这就凑齐六六之数了。”尼西阿斯在二人走后扭扭脖子,声音里尽是被人出难题的抱怨:“我可是为克利斯提尼和小阿西蒂尼大人的前程贴了不少金币,日后定要千百倍地赚回。”
他起身到安德烈亚斯的面前端详雅典最好的建筑家。经过这番天降之祸,醉醺醺的安德里亚斯真的成了名副其实的乞丐,扔进雅典的奴隶市场都难以看出文人的风流。
“真不像个亚历山大的学者。”尼西阿斯啧啧称奇道:“狄俄倪索斯的信徒忘了如何弹响动人的里拉,留给雅典的只有醉鬼和妓女。”
“仅此而已。”
………………
安德烈亚斯是被眩晕感和腥臭味折腾行的。宿醉的昏眩与后脑勺的疼痛让他在阵天旋地转里“哇!”地一声吐出恶水。
看管奴隶的船员见状,嫌弃地往他脚边甩了一鞭:“拿起舱里的麻布将你的秽物收拾干净。”
还未从眼花缭乱里回过神来的安德烈亚斯举起双手,沉甸甸的重量不仅让他变得更为清醒,同时也让要求他的船员在那儿轻啧一声。
因为是给东方皇帝的高价礼物,所以船员即便是想打死这个弄脏地板的奴隶也得忍下火气,着手收拾对方弄出的烂摊子。
“下不为例。”虽然怕高档货在船运的过程里磕着碰着,但船员还是找准时机地碾压了下安德烈亚斯的脚趾,让他疼得眼睛立刻完全清明。
作为一名高知分子,他不会像无知者般醒来就问自己在那儿,自己到底遭遇了什么。相反,他会观察周围的环境,结合对话判断自己的当下处境。
船舱,枷锁。
他是遭到奴隶贩子的拐卖没跑,问题是哪里的奴隶贩子敢光明正大地拐卖他?
安德烈亚斯可不是无名之辈,至少在雅典的一亩三分地上,他也是能叫上几个尊贵之人的建筑大师。
罗马不禁奴隶贸易,但是把自由民拐卖成奴隶是绝对禁止的。
纵观雅典的大人物们,能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雅典绑走的有且只有那一位。
“我是何时得罪了尼西阿斯大人?”安德烈亚斯向船员问道。
“你看我像能回话的人吗?”船员做出爱莫能助的手势:“我们只是拿钱办事,绝不掺和大人物间的各种矛盾。”
说罢他还指了指船舱里的其余人,警告这位雅典著名的建筑师死了求人放走自己的天真念头:“这里
些都是雅典和亚历山大的著名学者,而我们正在前往叙利亚,预计会在克里特岛和塞浦路斯补给资源。”
“叙利亚?”船员开口前,安德烈亚斯还以为会被卖去埃及,因为埃及的托勒密就喜好收集文人墨客。
但叙利亚……
“我可不想掺和塞琉古人和犹太人的战争。”
“你想哪儿去了?”船员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对方:“谁会带着肩不能提的奴隶参与别国战斗?我们只是途经此地,绕过不好通融一二的塞琉古去安息交货。”
“所以是安息王买了我们?”安德烈亚斯知道马其顿的亚历山大打到亚洲,可没料到亚历山大死了百年还有希腊的粉丝想从罗马人的手里收集希腊学者。
“这就不是我能打听到的。”船员的任务只是护送他抵达叙利亚的港口,至于卖家到底是谁,尼西阿斯大人不说,他们也不敢多问。
安德烈亚斯见此人是个吐不出有用信息的,于是看向船舱里的其余人。
诸多的中老年学者里有个盘着麻花辫的年轻女性分外惹眼。从五官上看,她应该是希腊人,但却留着蜜色的肌肤,眼皮上也扫了层用树叶汁做的褐色眼影。
注意到安德烈亚斯的视线,年轻的女性看了过来,绿松石般的眼睛让人联想到有特殊意义的埃及黑猫:“我是卡塔丽亚,在被罗马人俘虏前是亚历山大的数学学者。”
“安德烈亚斯,雅典的建筑师。”船舱里的奴隶座位是有特殊意义的。应该说在惶恐不安的气氛下,熟人抱团是再正常不过的本能。安德烈亚斯注意到女子的身旁坐着一对中老年的夫妇与无伴的老人,年轻的男子。应该是游学的一家被罗马包圆了。
“我们将被送往安息的马尔基安纳,成为送给赛里斯皇帝的礼物。”安德烈亚斯推断女子的处境时,对方也正评估他的合作价值:“除了这船的二十五人,还有四十一名学者和作为赠礼的学者家属运往安息。”
“‘运往’这词可真不好听。”明白处境的安德烈亚斯还是难以接受自己沦为奴隶的事实,而且还是送给一个他没听过的东方皇帝:“赛里斯的皇帝应是米特里达梯一世般的人物。”否则不值雅典的尼西阿斯大动干戈至此。
“据我所知,你是第四个说这话。”卡塔丽亚微笑在心里给安德烈亚斯打上“合格”。以奴隶之身前往一个人生地不熟的东方帝国,那肯定是熟悉的人越多越好。
“哦?那前三个说这话的是谁?”安德烈亚斯来了兴致,居然有些苦中作乐的意思:“应该包括尼西阿斯大人吧!”
“尼西阿斯?”
“尼西阿斯那会下地狱的西西弗斯(科林斯的国王,以狡诈闻名,甚至敢欺骗死神)。”卡塔丽亚还未回话,某个老人便气急败坏道:“他将为他荒谬的贪婪付出代价。”
“前提是你能看到他的下场。”船舱里既有像安德烈亚斯般莫名成为奴隶的冤种,也有像卡塔丽亚般已经做了几年奴隶的苦命人。
安德烈亚斯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头发掉光,牙齿在风中轻轻颤抖的老者冲那抱怨的学者无奈吟道:“如果凡人能用音乐来疏导这种性情,这倒是很大的幸福;至于那些宴会,已经够丰美,倒是不必浪费音乐了!那些赴宴的人肚子胀得饱饱的,已够他们快活的了(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节选)。”
唱完这些的老者长叹一声,皱纹里的苦涩回应着唇边的苦笑,令人觉得越发沉闷,窒息:“诅咒有用的话还要刀剑作甚?你即使如美狄亚般咒恶着在雅典快活的尼西阿斯,也不能让他所构筑的金钱盔甲剥落一分。”
“他可不是被船砸死的伊阿宋,他是恶魔,是毒蛇,是最后看着我们跌入塔尔塔洛斯,而他却能交给卡戎金币渡资的无耻之徒。”
“宙斯啊!你为何让无耻之徒嚣张得意,果然除了普罗米修斯,奥林匹斯上没有热爱人类的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