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出行时本应清场, 但是诸如上林苑,思贤苑等特殊地方是不必清场的。汉高祖时,刘太公在新丰县里继续过着普普通通的农民生活, 而文帝为了推行仁政,不仅要求宫妃宫婢养蝉织布, 自己也在上林苑里带着皇子下田耕种,并且还把收成的大米赏给勋贵, 提醒他们勿忘苦难, 勤俭节约。
可自先帝登基后,这一传统便被废了。
准确说是先帝没让皇子体验下地的苦,但自己就和朱元璋般抠得要死的,活成一副苦谁都不能苦孩子的“慈父”模样。
也是因为这个德行, 文帝的儿子还算节俭, 可先帝的儿子……
唉!就没几个不超支的。
“陛下这车是不是该换了?”刘非打量着破破烂烂的御驾, 嘴角抽搐道:“这是阿父的御驾?”
“准确说是惠帝的御驾。”刘瑞敲敲一旁的木头,满意道:“很结实,应该还能用上十年。”
“十……您真节俭。”刘非还是长乐宫皇子时, 刘瑞就已财富自由, 然后过得比不受宠的刘发还要拮据.
“节俭?你是没见上林苑的马政和墨者工坊有多烧钱。”如果今日宗室开会,估计刘非还是得坐小孩那桌:“高台也就一百金的事儿,但墨者工坊半月就要烧掉千金……而且还听不得响。”
“千金?”离京时也就拿了一万金的刘非终于明白小丑竟是他自己:“修仙都没这么贵。”
“难说。”对面的刘瑞掐指算算,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能乘万人的巨轮足以买下半个汉宫。”
“……”为了重修江都王宫而与国相斗智斗勇了小半年的刘非彻底破防道:“合着我一大汉藩王的用度甚至赶不上暴君拿去求仙问道的钱?”
投胎能力已经超过九成汉民的刘非难以置信道:“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
谁料刘瑞不仅没有安慰兄长,反而继续往他身上疯狂/插/刀:“秦始皇有七代传下的丰厚家底与六国遗产,咱有啥?高祖继位时连拉车的白马都凑不齐,哪有钱让后代挥霍。”
说到求仙,之前就有不怕死的过来推销三无金丹,然后就被刘瑞送去充当墨家的点火装置。
“孤倒要看看思贤苑里有啥好恶, 能让皇帝暂时放下长生之梦。”刘非不会否定皇帝的得意政策,但也觉得墨家这个半工半文的学派没啥亮点,不大值得皇帝带他亲自去看。
结果等他下了马车,经过三层守卫森严的门禁后被眼前的一切“啪啪”打脸。
怎么说呢!
就好比是列文虎克看到新世界,阿姆斯特朗在全世界的注视下登上月球。
面对高达三四米的烟囱,一字排开的牛皮风箱,以及速度慢得能让东莞破产的脚踏式传送带,刘非只能睁着牛眼张着嘴,比《红楼梦》里的刘姥姥还要搞笑:“这是……这是?”
刘瑞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明明心里爽得要死,嘴上却说:“淡定,淡定。这么多人看着呢!可别丢了皇家的仪态。”
跟在他们身后的李三以拳抵唇,努力不让自己失笑。
也只有在这种时刻,天家才能看到温情。
而跟后世的“钢铁丛林”相比,这种多由“土墩”构成的“村口冶金台”真的很有时代的气息……淳朴到拉条横幅就能拍张要素齐全的脱贫物料。
“这些建筑的造价都不便宜吧!”刘非像个三岁小孩般想去触碰高炉风箱,结果却被热浪冲得眉头一皱:“这是烧了多少柴啊!可别把上林苑的木头砍了一半。”
“木头可没这种功效。”为了这些奇形怪状的高炉,刘瑞还得雇人挖煤,雇人运输,雇人构建物流网以提高效率。
所以说,研究里贵的不是原材料,而是要材料运至研究场所的人力运力。
“每个高炉的日用煤饼足以让三口之家过个暖冬。”刘瑞扫过用作实验的高炉,再次为土法炼钢的效率感到心碎:“要是武库也都学着这般奢靡,估计加上马政的开支也不够关中的一月煤钱。”
刘非收回蠢蠢欲动的手,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不过是些末工的把戏,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吧!”
“如果末工有且仅有微末的把戏,也不至于让阳城家的(阳城延,秦末时的军匠兼少府,于高后元年封侯)工匠得以封侯。”刘瑞在翻大汉功臣录发现关于阳城家的记录少得可怜,就好像是有人故意淡化他们封侯的痕迹。
可别说是阳城家的有意低调,毕竟只要脑子正常的就不会在功臣录上少记一笔。
这么一来,有且只有一个原因能解释这家的被迫低调——以军功起家的勋贵们不能接受工匠出身的阳城家与之并列,以学识自傲的文人墨客们也无法忍受封侯的工匠位于其上。
“阳城公在秦末跟随高祖起义,算不得正经工匠。”
“可阳城公的彻侯是高后封的。大父若要拨乱反正到底,何不废阳城公的爵位?”刘瑞说罢还一本正经地将刘非打量一番。
后者虽对刘瑞的行为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挺胸收腹,抬臂在那儿转了一圈……活似一大秀前的试衣模特:“我身上有不妥的地方吗?”
“没有。”刘瑞按下刘非的手臂,轻描淡写道:“兄长可善工匠之活?”
“自然不善。”刘非笑道:“孤要是善工匠之活,怕是会挨阿父的巴掌。”
别看匠在上九流之例,可实际地位不如农民,并且不在良家子之例。
皇帝下田叫亲民与体恤黔首,属于绝对正面的政治宣传。
可皇帝要是迷上木工,或是与工匠相关的一切技能,那就不是可以宣传的正面爱好了,而是彻彻底底的亡国之兆。
“所以阿父很疼陛下。”调侃调到心头发酸的刘非努力不让自己露出沮丧之色。
十根手指有长有短,人的心脏不搁中间。
在刘瑞眼里,先帝真是难伺候的紧
可在刘非眼里,先帝的皇子分为最重要的刘瑞,比较重要的刘荣刘德刘非,以及不在考量之内的一二三四五。
旁人常说刘非是仅次于刘瑞的先帝爱子,可你见过封地只有一郡,就藩时有且仅有一万金的爱子吗?
对比刘瑞去巴蜀改进制盐法时,先帝二话不说地给了两万,刘非这个爱子的水分足以填满柴达木盆地。
“……兄长既然不善木工,难道要在强弩卡壳时将其扔掉?”刘非把话题掰回正轨:“总不能让工匠全都参军打仗吧!”
不然别说武器供应,估计关中都得停摆。
刘非的脑海中立刻勾勒出旗下全是铁锤兵的惊悚画面:“所以还是配个军匠吧!”
“配个没有自保能力,不会骑马的军匠。”刘瑞看向忙碌的墨者,反问道:“人活一世,无非是为名利效力。”
“兵以首级论功,那工匠又以何物论功?又为何要随军出征,改进武器?”
刘非没有立刻回话,但是他看墨者乃至往来工匠的眼神有所变化。
“外边也就高炉好看,真正的硬货都在里头。”热得里衣贴紧后背的刘瑞朝着后头的宫殿走去。
说是宫殿,其实就是工坊成果的展示厅,顺带提供歇脚之处。
刘非的情绪在踏进宫殿的那刻骤然一变,甚至顾不上君臣之礼地抢到刘瑞头上:“这是……百炼钢制的环首刀?”
历史上的环首刀在大汉中期开始普及,但是因为钢产量的不足,西汉的兵器还是以铁器青铜为主,只有一些精锐骑兵与贵族才能配置这种产量稀少的钢制武器。
刘非被那流水似的光泽炫有些露出微醺的表情。
他在刀身轻轻一弹,发出介于青铜器与铁器之间的声音。
“太完美了……这真是太完美了。”作为藩王,刘非的身边自然不缺百炼钢制的神兵利器。可从东汉出土的武器来看,即使是专供将军,专供王室的百炼钢也很难把碳含量控制在百分之一左右。
注意,这还是东汉的水平。
与东汉隔了百年时差的西汉别说达到专供王室的水平,就是造出中等质量的钢刀足以要了工匠的老命。
依靠后世的炼钢经验与墨者的不断研究,刘非拿着的环首刀是碳含量在百分之零点八的上等货色,对同时代的武器绝对称得上降维打击。
“这是还未开刃的展品,真正的硬货都在武库。”等着给上林苑的骑兵一一配上?
“不必开刃试刀,听这声音,看这色泽,就知此物必为利器。”刘非对其爱不释手。但是想着武库那里存着开刃的环首钢刀,所以也就没请刘瑞立刻割爱:“孤可是前来助阵的江都勇士,陛下可否表示一二。”
“这是自然。”虽不能给刘非的人马全都配上这种武器,但是送点好物去哄兄长开心也没有问题:“除了这百炼钢制的环首刀,还有同用百炼钢制的锁子甲,以及可以替换连夹的连弩。”
刘非顺着刘瑞指着方向一一望去……好家伙,没有面|子工程,全是硬货。
考虑到骑兵战的主要需求,墨者对锁子甲做了三次改造,使其不会难以承受重器冲击。
至于那个稀奇古怪的连弩……
刘非喜欢摔跤与一对一的拼刀,但也研究过连弩强弩与秦朝常用的腰弩。
在火炮被大规模投入到攻城战前,投石车与弩车是守城方的噩梦。
与之相比,汉弩更适骑兵们的追击战,但也和火绳枪般容易留给敌人空隙——毕竟将弩箭上膛可比抽箭要麻烦得多。
匈奴的射雕者能三箭齐发,全部命中。
为了弥补二者的差距,墨者研究出了体积更小,杀伤力更大的连弩,并且还为骑兵配置了装箭夹的胸带腰带。
“比汉弩小巧精致些。”刘非把玩着未上膛的展品,不太满意道:“就是看起来杀伤力不大,像是给稚儿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