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这种比较古老的娱乐方式起源于宋代,其本质就是一群人听一个人夸天。真要对此做个追根朔源,估计和煎饼果子一同火起来的二人转也不过是听两人夸天。对于忙于一家生计的古人而言,能去茶肆喝上一杯就已算是中产消费。
更别提信乡长公主的茶肆开在寸土寸金的阳陵学道上,距离太学府和科举会场仅仅只有五分钟的路程。
“那位是少府监汲卫,先帝做太子时的舍人,其子也是当今陛下的肱骨之臣,还曾创下一门两及第的美谈”
“戏台左边的第一桌是当代大儒韩公(韩婴)的孙子韩商,以及韩公的首席弟子贲生与赵生。”
“还有二楼靠楼梯口的那桌也是不得了的人。”
“坐着少府令石公的族人。”
宾客盈门的茶肆里,已经获得笔试资格的公孙弘相当拘谨地坐在角落桌子旁,听着被他带进来的关中学子对着店里低调现身的大人物如数家珍:“还有那位。”
终于能进公主茶肆的关中学子冲着二楼某处挤眉弄眼了番。只见那里坐着一位容色冷峻的年轻人,以及他那眉飞色舞的同伴:“长安市令张汤与宋子侯许九。”
不知为何,关中学子的声音里带了丝显而易见的嫉妒:“长安市令不过是初次科举里的第四名,但却自此青云直上,不仅娶了宋子侯之妹,并且还在长安八里置了房产。”
“长安八里?”公孙弘的脸上满是惊讶:“竟被追捧至此?“
众所周知,长安八里上没有一户是普通人家。在这寸土寸金的权力中心里,别说是闾左之家,就连闾右之家都难以购入长安八里的房产,只能像现代的北漂一样去买长安周边的房子,从而造成八万八千户里有一百五十万人的奇景。
另外,能在东九市做生意的小贩也不全是普通人。
因为东九市与建造中的西四市碍着北宫与建造中的桂宫,地段胜于长安八里,所以非三代清白的长安市良家子不可盘下。当然,若是烈士的父母与遗孀,或是向少府献过良种利器的外地人也可申请东九市与西四市的摊位。
公孙弘的家境不错,但在历朝历代,没有比学习更昂贵的消费。而像公孙弘这般四十好几都未有成绩的大龄闲人别说搁在保守的古代,就是现代也会惹得众人非议。好在公孙弘文不成,武不就的同时却还有个孝顺的名声,因此得了当代大儒胡毋生与辕固生的青眼,得以学习《公羊春秋》。
然而有名师教导并不能让公孙弘的内心好受多少,因为与他同龄的贾谊不到三十岁便以《过秦论》闻名于天下,而与贾谊同期为官的晁错更是官至三公,出任有“副丞相”之称的御史大夫。
反观已经五十好几的公孙弘。
他的后母去世前都心心念念继子的未来。
如今得了天子恩典,赶到关中参与科举,公孙弘的心里除了苦尽甘来的酸涩便是深深的自卑。
天下英才何其之多,而大器晚成者不过寥寥数人。正如好刀难避锋芒,英杰难掩才气。
论年纪,不到三十的张汤能做公孙弘的儿子,但论现有的成绩与为官的经验,他却是公孙弘的前辈。
同桌的儒生没有看出公孙弘的落寞,而是在那儿喋喋不休地讲述着上次科举的美妙场面,好似自己亲身经历过:“师兄可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那长安市令不过是第四名就得了一家彻侯之女的青眼,凭此住进宋子侯在长安八里的宅子。可跟状元及第的丞相长史文公相比,那可是拍马不急欸!”
儒家最骄傲的莫过于在首次科举里拿下前三其二的都是儒家子弟,并且在前十里也占了一半。
为此,无论是“鲁诗派”的申公还是公羊派的胡毋生都门庭若市,每日有彻侯和富户带着成箱的铜钱请求让子侄拜入二者门下。
就像清代的绍兴师爷遍布大江南北,《人民的名义》里也有秘书帮和汉大帮之别。
在古代,除去宗族力量,也就只有同门之谊最为牢固,门槛最低。
只是这同门之谊是否演变成现代的学阀与明代的朋党,还需进行一番调控。
不过就现在的情况而言,百家争鸣总好过一家独大。
与其让勋贵垄断上升渠道,重复《周礼》的阶级固化,倒不如借学派之手打破现状,培养一批真正的寒门学子。
“文公可是陛下钦点的未来丞相。”与公孙弘同桌的儒生荣辱与共道:“查抄绛侯与汝坟侯后,陛下便把绛侯子侄在长安的宅子赐给文公。”
“那可是尚冠里的宅子欸!”
西汉的尚冠里与戚里至于现代就是曼哈顿的上东区,北京的万柳书院……的加强版。
汤臣一品搁这儿都不算什么。
要知道,长安八里的地价都炒到四十万钱一户。更别提权贵林立,扔块砖头都能砸死关内侯的尚冠里。
绛侯周亚夫可是官至丞相,其父平定诸吕之乱的老牌贵族,自然在尚冠里的黄金地段购入房产。
他家在被当今天子连根拔起后,因为要给昌平大长公主与周翁主一点薄面,所以留下周家老宅作为周翁主的陪嫁,余者都被收入少府,用于陛下赏赐功臣。
刘瑞赐给文党的尚冠里宅邸虽然比不上周家老宅,但是距离未央宫仅有三分之一个时辰的车程。这份恩宠搁在汉朝也就只有太皇太后的老宝贝袁盎与刘瑞的舅公薄戎奴有幸受过。
邓通不谈。
邓通那是文帝赏了两座铜矿,所以比袁盎和薄戎奴的待遇也不差什么。
公孙弘闻言,自是羡慕不已:“若及文公三成,吾便能此生无憾。”
末了,他便看向二楼的一处特殊位子。
不同于一楼全是堂位,二楼虽有雅间供人谈天说地,但也不乏靠着栏杆惬意听书的清闲位。而在这些清闲位里,正对着中央舞台,占了一条栏杆之距的听书包间最为罕见。
公孙弘的位子不太好,但也能见那处包间以香木和薄纱作为遮挡,即便不见内部构造如何,但是瞧着众人有意避开此处,便可猜得能进此处的不是一般人。
搞不好是二千石以上的大官乃至信乡长公主本人的专座。
“二千石以上的大员?那你也太小看这家茶肆了。”当公孙弘问起什么样的客人能去二楼的那间特殊包间时,同桌的儒生丢给他一“努力联想,最好是往天上想”的夸张眼神:“除了信乡长公主,还有谁能进去喝茶?总不会是宫里的薄太后和甘泉宫的太皇太后吧!”
公孙弘的呼吸不免急促起来,脸上因过于激动而泛起一阵不自然的酡红:“所以那位是真的……”
“静言,静言。”同桌的儒生比了个小声的手势,声音也不由自主地低了一些:“不然那些尚冠里的大人物为何要坐几个时辰马车过来喝茶?还不是想讨好那位。”
“况且市井之言,书生之气才是最有灵气的。”儒生瞧着那处包厢,若有所思道:“也不知那里是否有人,坐的又是信乡长公主还是关中之主。”
末了,他还补充道:“师兄若有先秦贤人之志,愿上黄金台报自身之志,可找茶肆的伙计报名参加十五日之后的论道。”
“论道?”
“昔稷下学宫里有百家论道,孔夫子与老子也曾论道谈礼,更别提农家的许行与孟子的仁之辩论。”虽说儒家不太待见思孟派,但是提到一时跟墨家混得很近,一时跟法家聊得很好,如今更是得了天子的青眼,被天子奉为掌中宝的农家,儒生的语气便不太友善,但也尽力就事论事:“承长公主之恩,茶肆每隔十五日便举行一次论道,请太学府的博士出题,由在场的宾客判决。若能在论道里胜出的,便可免费使用二楼的雅间一月。”
同桌的儒生不忘提醒道:“虽然茶肆从未提过众人能定二楼雅间,但是经过不少人的观察,若不是像张汤那样的天子近臣或当代大公,便是得由关内侯或彻侯亲自来定。”
“亲定?”
“嗯!之前有个薄家的子侄打着轵侯的名义要定二楼的雅间,结果被茶肆的伙计给请了出去。”
虽说信乡长公主是薄太后抚养长大的,但是薄家的人在她的地盘上闹事也别怪她给养母的娘家甩脸子。
“公既知道长安八里非富即贵,那能定茶肆雅间的又是何等人物?”
自是勋贵中的勋贵,近臣中的近臣,以及……
天才中的天才。
一想到这儿,公孙弘的呼吸不免急促起来。
读书人的名利之争可比武夫更甚。
那张通向二楼的梯子不仅是梯子,更是一条真实存在的青云路。
就像飞机上的帘子,奢侈品店的推拉门。
你离它很近,但想掀开那张帘子,拉开那扇大门却难如登天。
而现在,信乡长公主给了他们掀帘拉门的机会。
只要能上茶肆二楼,他就能触及那个遥不可及的圈子,得到无数向上爬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