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文帝登基后长信宫便再也没有换过主人。纵观大汉四百余年,别说是享此寿数的太后寥寥无几,估计日后也不会有少府研究如何安置三位太后的奇怪场景。
只是没等薄太后与薄姬作伴,后者便已陷入弥留,估计就是这几日的功夫。
“天上太皇太后殿下,陛下到了。”伺候薄姬的老黄门入宫时为七岁稚童,如今却是头发花白,身形佝偻。
见到皇帝匆匆赶到,他也是将昏花老眼里的泪水尽数挤出,袖口一片深浅不一的痕迹。
“太婆如何?”刘瑞放轻自己的步伐,瞧着榻上双目紧闭的薄姬,饶是已经有所准备也非常难受。
刘启走后不到三月,薄姬竟也油尽灯枯。
虽然刘瑞已经做好薄姬会随时离开的准备,甚至在刘启去世前,宫里就一直备着太上太皇太后的丧礼用品,生怕哪日薄姬去了,关中又会手忙脚乱。
“皇帝来了?”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病中的老人变得受不得惊,总之在刘瑞距离床榻还有十几步时,薄姬突然睁开眼睛,吃力道:“靠近点吧!”
“诺。”刘瑞跪在早就到了的薄太后旁。
相较于还能维持表面冷静的刘瑞,薄太后已哭得发不出呼气声外的任何声音,只能握住薄姬的右手拼命摇头。
十四岁入宫,三十一岁封后。
薄太后虽平平安安地吃鸡成功,但要说她能力多强也不必为此强行抬咖。如果说西汉也有躺赢天后,那么除了侥幸生下文帝并抚养长大的薄姬,因着刘瑞的到来而保住后位的薄太后便完全配得上这一称号。
刘瑞出生后,她也试图效仿薄姬,可即便是薄姬用心教了,刘瑞努力捧了,薄太后也认真学了,但效果嘛……嗯……只能说重在参与。
“太上太皇太后……”眼见一直守护自己的老人真的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薄太后的心里除了难过,便是对太后生涯的深深恐惧。
她已习惯了万事都有薄姬帮忙。如今没了薄姬这个长辈,她又如何面对做大的太皇太后?
这么一想,薄太后求助般地看向刘瑞,只见后者除了悲伤便没有流露别的情绪:“曾孙在这儿,您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未了的心愿?”薄姬的眼里满是迷茫,随即又轻轻笑道:“我都快死了,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想她一生历经秦末汉初,六朝五帝。虽是以妇人之身挣扎于历史洪流,但也称得上精彩万分。
“你太婆我……这辈子后悔过很多次,但到快要死的这刻,却也发现以前觉得后悔的事情……好像也没那么后悔了。”薄姬的视线从刘瑞的脸上挪开,最后看向殿外的一片纯白日光:“遥想当年……阿母欲使我在乱世攀上一根高枝,于是请鸣雌亭侯为我看相。”
哪怕过了七八十年,薄姬也依旧记得许负的表情是如何变得难以置信,从而说出影响她一生的判语:“有龙于腹,但尔不为凰鸟。”
而后也确实应征了许负的话。
她先嫁给魏王豹为妾,后被高祖所纳,确实不是凰鸟之命,但却看着自己的儿子变成真龙。
“如果你大父没有当上皇帝,兴许我不会失去唯一的弟弟,而你阿母也不必成为先帝之妻。”薄姬看向停止流泪的薄太后,放软语气道:“细君,你是我除薄昭外最对不起的人。”
唯一能撑起薄家的弟弟死后,薄姬如《红楼梦》里的贾母般只能放弃不争气的男人,把挑起门楣的重任加在女孩身上。
因为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孙子是什么样的皇帝,什么样的太子,所以才把本该嫁到普通人的薄太后给牵扯进来。
事实证明,这个棋子她选对了。
薄太后给薄家,给大汉带来相当出色的刘瑞,可代价却是她的一生都被锁在并不温暖的椒房殿里,默默承受来自皇帝的清晰恶意。
对此,薄太后自然怨过。
可怨恨之后,她又感激薄姬选了自己,否则哪有今日这般舒适日子:“太上太皇太后……不,大母。一切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薄太后努力安慰着眼神涣散的薄姬,声音沙哑道:“没有您,就没有今日的薄细君。”
刘瑞看着情绪激动的薄太后,想起她在历史上的结局,也是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太真实。
不真实到……
他竟祈求老天让薄姬多活几年。
“是啊!一切都过去了……”薄姬的声音将刘瑞的思绪拉回现实,同时也让当上皇帝的他在今日完成二次蜕变。
“我死之后,一切从简,莫要为一无名老媪再次为难天下黎庶。”力气流失的薄姬难以支撑逐渐变沉的眼皮,但还是尽最后的力气继续说道:“细君……安享富贵即可,不要为着不争气的薄家人与皇帝为敌。”
“薄家……留口饭让无能的后代饿不死就行了。”
说完这些的薄姬翻着瞧着高高的屋梁,慢慢笑道:“皇帝来了……”
一旁的刘瑞看着薄姬绽开一抹满足的笑容,不知她是看到了谁,最后朝着上空伸出枯木般的手臂,再次说道:“皇帝来了……”
薄姬的手臂舒展到指尖的那刻重重垂下,眼睛也随之闭上。
“太上太皇太后……”长信宫里的奴婢无不泪流满面地跪下,衣摆如孝布般铺了一地。
刘瑞没像刘启去世时那般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感受生命滑过掌心,渐渐冷却。
同刘启一般,薄姬走的很安详,很满足。
她在最后肯定见到了想见的皇帝。
所以她没什么可遗憾的。
“传下去吧!”刘瑞撑着已经麻掉的大腿起身,结果在半蹲时身形一晃,差点摔了底朝天。
“陛下!!”一旁的李三伸手想扶,但却被稳住身形的刘瑞重重拍开。
“朕没事。”刘瑞朝着榻上的薄姬轻轻一拜,强调道:“朕没事。”
一旁的宫婢见状,也是扶起悲伤过度的薄太后,将其送回椒房歇息。”
“先帝在时,就对太上太皇太后的丧礼做了章程。”刘瑞终于动了嘴皮,声音却和哭了许久的薄太后般沙哑干涩:“统治少府与宗正处理太上太皇太后的丧礼。”
“宣所有宗室进京为太上太皇太后服丧。”
“另外……”
想起薄姬去前的嘱托,刘瑞也是迟疑了一秒,但还是在名声与薄姬的意志间选了后者:“太上太皇太后一生节俭,希望丧礼比照文帝,不要干扰黎民们的正常生活,所以如先帝般国丧定为二十七日。二十七日后,民间婚配食荤。”
“诺。”长信宫的老黄门擦干眼泪,强忍悲痛地开始执行薄姬的身后是。
太上太皇太后一走,刚从先帝孝期里缓过神来的黎民百姓又得翻出麻衣素服,开始为太上太皇太后服孝。
因为薄姬不是高祖皇后,所以不得与高祖合葬,但是作为文帝之母,先帝之大母,当今天子的太婆,她又不能屈居妃陵。为此,研究礼学的博士与宗室吵了一天,最后选了霸陵之南的风水宝地为薄姬的陵寝,也算是让薄姬与文帝地下相见。
“陵寝的规模就比照王侯吧!”皇后大都与帝合葬,所以在汉武帝的李夫人前,也没皇后的陵寝规模作为参考。至于被追封为后的李夫人……她的陵寝规模还不如先帝的栗姬,所以也没参考价值。权衡之下,刘瑞给了个折中办法:“太上太皇太后总不能与身为晚辈的文帝嫔妃一个待遇,所以用王侯的规模修建陵寝也算合适。”
“诺。”有皇帝拍板,奉常与宗正的压力肉眼可见地轻了不少。只是除了陵寝的规模这一比较敏感的问题外,关于薄姬的谥字追封也是惹得朝里朝外争吵不休。
还是那句老话。
薄姬不是高祖的皇后,所以按照以往的规矩,她是没有谥字追封的。
然而因为文帝一脉小宗入大宗,如今做主的是薄姬的曾孙,并且她在文景两朝的口碑不错,算是对大汉有功,所以刘瑞希望能给薄姬一个谥字追封。不仅为全他与薄姬的祖孙之情,更是为了避免之后有人把高后的牌位挪出宗庙,然后将没有追封的薄姬升进去与刘邦作伴。
就为这事,无辜的薄姬还被后人骂作忘恩负义的捡漏王。
啧!秀儿你警告郭圣通母子就非要折腾几百年前的老祖宗吗?你有问过薄姬愿意不愿意吗?
作为一个孝顺的曾孙,刘瑞决定堵死秀儿的天秀之举。免得高后家族被灭不说,连皇后的牌位都保不住。
即便是以老刘家的角度来看,这未免也太惨了点。
“陛下,自古未有妃妾追封的例子。若是您将太上太皇太后追封为高祖皇后,那高后吕氏……”卫绾打量着皇帝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可是会被移出宗庙的。”
别看吕氏皆已伏诛,但是对高后的功绩与后事却没有怠慢。
子不言父过,臣不刺君丑。
高后到底是开国皇后,除了高祖,没人能挪她的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