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令能在宫里呆上十几年靠的就是谨言慎行,不听不看。
他在外面吹了一会儿冷风后终于得到皇帝的召见,进去给刘瑞包扎伤口。
刘启等着太医令的动作,导致后者头冒冷汗,但还是以娴熟的姿态缠完麻布。
“太子的伤势如何?痊愈后还能正常写字吗?”刘启在太医令告辞淡淡问道。
“启禀陛下,太子之前伤可见骨,几乎是把手掌劈开一半,所以日后可能会有诸多不变。”来前找军医开过小灶的太医令战战兢兢道:“偶有抽搐倒是其次,平日里握紧东西时也会感到虚软无力。”
刘瑞见刘启的脸色骤然一沉,也是开口维护道:“父皇,医者不能再生骨肉,况且儿臣的恶伤势也不是太医令造成的。”
言下之意就是冤有头债有主。他这个债主还没找人算账呢!所以您是什么意思。
别看刘启又捉外戚,又关皇子。夺了两宫卫尉的兵权不够,还让廷尉北宫以及自己手下的密探交错查案,做出一副腥风血雨即将来临的架势。可是跟汉武帝时期的巫蛊之祸相比,除了几个动手的倒霉蛋和没势力的顶罪鬼外,真正的大头——包括将周丘引来的馆陶长公主,周亚夫,以及周仁都未得到人头落地的结局,而是一个劲儿地喊冤,但也无济于事。
所有人都知道刘启这是要憋大招杀鸡儆猴。
至于要怎么杀,何时杀,这些得看太子能不能醒来,以及太子醒来会作何表态。
听出刘瑞言下之意的刘启按了下眉心,眼里尽是疲惫与烦躁。
后续清算往往是最麻烦的,也是最容易被政治化与斗争化的。
不幸的是,此案的受害者是皇帝与太子,所以那些像走动的得掂量自己愿不愿被两代帝王牢记于心。
幸运的是,正因此案的受害者是皇帝父子,所以他们借着此事能大开杀戒,完成之前不好去办或不能去办的事。并且后人还不好为此事翻案,否则一个欺君罔上和不孝的名头压上,他们就算不想去死,那也是不得不死。
“你看起来很高兴啊!”刘启打量着刘瑞的表情,在识趣的宦官令带着更加识趣的太医令悄悄退下后随口问道:“你很喜欢死里逃生的感觉?”
听出一丝不妙氛围的刘瑞抬了下包成粽子的右手。
刘启这才没有继续阴阳怪气,不过他那眼珠上翻的无奈样儿也是削弱了皇帝身上的锋利感,显得这对天家父子倒有那么丝人情味:“皇子外戚接连入狱,而罪魁祸首却是在家接受即讯。”
“所以他们互相攀咬了吗?”刘瑞知道刘启会挑起他们的内斗,但没料到对方的招数能简单粗暴到这种程度:“孤的那些好兄弟会被气死吧!”尤其是贾姬的人。
这种受了无妄之灾却要看着罪魁祸首受到包庇的感觉足以把人气个半死。
更别提在王氏姐妹彻底玩完后,懒得去找新女人的刘启习惯性地宠爱旧人。
薄皇后长得一般,栗姬又太没脑子。而剩下的旧人里唐姬一向不受重视,程姬又年纪太大,所以得到恩宠最多的自然是风韵犹存的贾姬。
刘瑞记得刘启刚登基的那会儿还把贾姬排到程姬前头。
现在想想,这一切还挺有意思的。
也不知栗姬在掖挺狱里是骂刘瑞多点,还是骂刘启多点,亦或是把引荐周丘的馆陶等人骂个狗血淋头。
“谁知道呢!”刘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仿佛正在内官狱受苦的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先帝废除连坐之法,但没废除具五刑和夷三族,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
刘启摊开手,姿态也随之舒展,放松:“买爵偿命,花钱消灾。”
“别以为皇帝或太子的命是无价的。”刘启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起来,但姿态还是放松的:“只要开出合适的价格,或是被逼到一定程度就会反扑。”
“那您遭到他们的反扑没?”刘瑞问道:“监狱都被塞得装不下,关中居然还能维持正常运转。”
说到这儿,刘瑞还特别观察着刘启的表情,只见后者满脸欣慰地盯着刘瑞,鼓励道:“继续说下去。”
参考史上成功了的政变结尾都是灭族政敌,铲除死忠,然后赦免卷进来的底层与未触核心的中高层,刘瑞便能明白这个大权在握十数年,堪称是承上启下第一人的皇帝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馆陶姑姑也就罢了,但是丞相与郎中令为官多年,掌的又是最要命的兵权。”
“所以朕才优待他们。”刘启满意地点点头道:“不是因为他们的命有多值钱,而是因为与其有关的士卒要得到安抚,并且给其做出决断的时间。”
这年头能称上忠诚的有只有如藤曼般离了主君便无法生存的家将。至于那些世交战友……如果这种外人眼里的牢固关系真的有用就不会发生诸吕之乱。
毕竟跟文景二弟相比,高后待这群勋贵真不算差。
“周亚夫也好,周仁也罢。凡是他们一手提拔的官员都要再做忠诚测试,但是那些间接提拔的一定要被赦免。”或许是胃痛的频率越来越高,亦或是刘瑞的死里逃生让他有了从未有过的危机感,总之在这一刻,刘启是真的倾囊相授:“脱罪也是要自力更生的,亦是他们求之不得的投诚机会。”
“不懂得话可以让郦将军找他们谈话,反正他在这方面颇有经验。”
“您可真是不留情啊!”想想郦寄做了什么,以及他在十几年后的容光焕发,刘瑞就想放声大笑。
“多亏那些尚冠里的混蛋没有接纳改过自新的郦将军。”刘启对此毫不在意:“不然想要东山再起的郦将军也不会在朕的面前掏心掏肺地表达忠诚。”
郦寄,一个曾和吕禄交好,然后被周勃威胁着背叛吕禄,最后落得人厌狗嫌的可悲人物。
原本的历史上郦寄欲娶王娡的母亲而被刘启除爵。
不过在刘瑞的蝴蝶效应下,他倒不必再走弯路,而是找了最有效的捷径。
皇帝。
“就是不知他这次的效忠能持续多久。”刘瑞对关中上层的节操毫无期待。
尤其是郦寄这种变了好几次立场的人。
即便对方很惨,但刘瑞仍不能掉以轻心。
“这得看你能让他得罪多少人。”刘启对逐渐跟上自己思路的刘瑞非常满意,觉得自己在内耕耘了那么久也不是毫无收获:“所以才让你去试试。”
“现在有很多把刀。”
“一是攒了一肚子怨气的废物外戚。”
“二是急于撇清自己的‘主犯’同党。”
“三是想要证明忠心的鹰犬。”
“三把刀。”刘启竖起三根手指,意味深长道:“朕给你的利器够多了,你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那朕就得怀疑储君是不是朕所做出的糟糕选择。”
末了,刘启还补充道:“明天我会把太皇太后,太后,以及三公九卿都请了。”
“朕去上林苑养病的这段时间里就由你代政。”
“同时也由你来做出刺杀案的最后裁决。”
“这可真是个大难题啊!”明明得到不少太子都心心念念的代政权,但是在这一刻,刘瑞没有欣喜若狂的感觉,而是有种“真不愧是皇帝刘启,永远都这么难搞“的无语道:“您给了我三把刀,所以我是您的第四把刀吧?”
“是,但也不完全是。”刘启并不忌讳他把儿子当成工具一事。倒不如说,以他们的身份不把对方当成谋利工具就是一件极不正常的事:“你也可以借此树立自己的威信。”
“听过田氏代齐的故事吗?”
“施恩也好,威胁也罢。”
“假的不就是在一次次的强化中逐渐变真吗?”
刘启拍了下刘瑞的肩膀,问道:“你可是太子,别再问些愚蠢的问题。”
“诺。”刘瑞起身行礼离开,结果快到殿门口时刘瑞说道:“你也别急着搬出宫,过几日就搬进宣室殿吧!”
“这如何使得?”刘瑞是真的大惊失色道。
“下毒要封喉,做戏做全套。”刘启一副“不必多说”的模样,直接了断道:“朕又不是不回来了,让你住几天也没必要摆出诚惶诚恐的样子。”
“诺。”刘瑞再次行了个大礼,回到他在宫里的临时住所后将宣室殿里的父子谈话删减说给卫穆儿听。
原本还一脸平静的卫穆儿突然睁大圆圆的眼睛,难以置信道:“陛下真是这么说的?”
“不然呢?他有戏弄我们的必要吗?”刘瑞揉着太阳穴道:“真是好用就往死里用的典范。”
“可不是嘛!”卫穆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眼珠也左右晃动道:“这可真是太高明了。”
“受牵连的恨鹰犬以及始作俑者的亲朋好友。”
“始作俑者的亲朋好友和鹰犬恨裁决此案的太子。”卫穆儿一针见血道:“反正最后恨来都恨去恨不到陛下身上。”
“不愧是皇帝。这稳坐钓鱼台的功夫真是一绝。”
“和我大父真是一模一样。”刘瑞在那儿冷不丁地接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