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穆儿的声音淡定的好像要去做件稀疏平常的事。
卫少儿在短暂的失神后缓缓眨了下干涩的眼睛,脸上也很合时宜地露出困惑的表情:“小娘,到底是我耳朵出问题了,还是你的脑子出问题了。”
“你的耳朵没出问题,我的脑子也没问题。”卫穆儿的文采不错,但是要在如此敏感的时刻给皇帝上贺表已经不是刀剑起舞的程度,而是纯粹地活腻了。
卫少儿对自家小娘的作风还算了解,明白她非无的放矢的人。可是这种过于魔幻的行径还是令她难以接受:“小娘,您不会忘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吧!”
别说是皇家,就是普通人家遇上儿子受伤昏迷的事儿也没心情去过元旦。更别提在刺杀之事后,包括梁王在内的官员人人自危,连即将到来的大朝会与正旦大会都不敢提,更别提向皇帝上元旦贺表。
“您这不是戳陛下的心窝子吗?”
“什么叫我这是戳陛下的心窝子。”卫穆儿放下毛笔,反问道:“陛下是想家上活着?还是期待家上就此一命呜呼?”
“自然是想家上活着。”
“既然如此,咱们就得正常递上元旦贺表。”卫穆儿的参考模板里有一直处于权力中心的妇好和被渣爹坑死的平阳昭公主,所以她对上位者的心思,尤其是相当难搞的上位者心思猜得那叫猜得那叫一个精准:“否则陛下怎么看待北宫的人?”
“肯定觉得咱们这群依附太子的人不仅不为太子祈祷,甚至觉得太子已经不行了。”卫穆儿在这一刻说了句至理名言:“对于皇帝而言,错不错不重要,关键是他觉得你有没有错。”
“所以您确定陛下的生气点是没人送上元旦贺表,而不是……”因为怕特殊时候落人口舌,所以自知粗心大意的卫少儿开始当起谜语人。
“除非朝臣能替陛下取消大朝会和正旦大会,否则该来的还是得来,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因为是私下聊天,所以卫穆儿远不像卫少儿那般战战兢兢:“朝臣要是有着胆子取消正旦大会,也不至于心惊肉跳到不敢提及‘元旦’二字。”
这话吓得卫少儿从床上跳起,伸手去堵卫穆儿的嘴:“我的小娘啊!你说这话真是不怕大祸临头。”
“大祸临头!”
“呵!”
“大祸临头。”
卫穆儿的眼神迷茫了会儿,随即像是打开某个奇怪的开关,然后在那儿止不住地冷笑:“我只知道放任太子继续呆在宣室殿里,咱们才会大祸临头。”
说罢便招来李三,让其将贺表呈上。
“良娣真是给臣出了道大难题啊!”忙得已经忘了日子的文党看完卫穆儿的贺表后苦笑道:“依臣所见,陛下不会喜欢北宫递上此物。”
早有准备的李三只是抬了下眼睛,摆出一副“死马当活马医”的表情:“良娣说了,陛下不喜欢不代表咱们能不做,否则陛下如何看待北宫众人?是否觉得北宫上下并不关心太子的情况,亦或是说……”
李三适时闭上嘴巴,但是他那向上瞄的小眼珠已说明了一切。
文党的苦笑渐渐隐去,沉默后向李三说道:“我会替良娣将贺表呈上。”
末了,在李三准备离开时,文党突然补充道:“李公也收拾收拾,准备和卫良娣一起进宫去见太子殿下。”
李三有些诧异地回头,只见文党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陛下是天下人的君父,而不只是太子的阿父。”
“陛下是明君,不会让黔首连元旦都过不了。”
梁王也好,太子也罢。
在天下太平的大命题下都不重要。
“陛下不可能一直关着太皇太后和皇后。”
“但也不能一直不让皇后和太皇太后见不到太子。”
所以他们需要一个媒介。
一个好控制又绝不会对太子不利的人选。
………………
“陛下,陛下!”或许是不想看见奄奄一息的儿子,所以在刘瑞养伤的这段时间里,刘启甚少进入后殿,一般都是歪在正殿的椅子上争分夺秒地眯一会儿,然后在有人求见时被宦官令轻轻地拍醒。
“太子家令求见。”太子的受伤让皇帝的脾气日益古怪,所以除了宦官令,宣室殿的其他宫婢都不敢应话。
刘启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他又想起刘瑞刚出生的样子。
比一般的婴儿白净一些,但仍是个皱巴巴的下老头,而且那副万人喜爱的模样非常讨厌。就好像是提醒刘启他为获得薄姬的支持付出了什么。
而在先帝表现出对刘瑞的看重,甚至将其抱去抚养后,刘启对刘瑞的厌恶达到了顶峰——因为继与薄姬的交易后,这个儿子又成先帝敲打自己的功夫。
可笑不!
那时的刘启作为太子,不仅有个偏心眼的阿母,还有个爱敲打他的阿父。
时隔多年,刘启已经忘了自己如何度过异常压抑的太子生涯,同时忘了那个令他感到厌烦的孩子何时成为他的同盟,薄姬的骄傲,以及大汉无可争议的皇太子。
一想到这儿,刘启的脑子开始发疼,连带着胃部也一抽一抽地疼。
“呜……”刘启按住绞痛的腹部,挥开想要扶起他的宦官令,但却在挣扎无过后捶了桌子,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又气又急。
“扶朕起来。”刘启的手心留下几个月牙状的血痕,然后倚着小心撑他的宦官令颤巍巍地去了偏室。
“陛下,您是否要……”宦官令被刘启的脸色吓出冷汗,试图劝说喜怒不定的君王保重身体,避免他们因此遭殃。
刘启似乎没有听见宦官令的话,轻轻抚过刘瑞的眉头,难过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为皇父者很难像阿母那样对孩子产生过度的期待与爱意。
可是跟其他的儿子相比,刘瑞是不同的。
他在这个最讨厌且最喜欢的儿子身上倾注了太多的期待与心血。
除去砸死吴王太子的那刻,刘启从未像现在这样惶恐不安过。
如果刘瑞真的不幸去世了他要了怎么办?
剩下的儿子里谁堪大任?
薄皇后与北宫的未来又要如何?
窦太后与梁王会不会借机发难?
这些问题自刘瑞倒下便一直缠绕在刘启的心尖,疼他没法思考任何问题。
“馆中之陶,弥足珍贵。”
一旁的宦官令忐忑不安到心脏漏拍,生怕皇帝躺着躺着就昏过去了。
当然,以现在的情况而言,皇帝能昏过去兴许是件好事。否则依照刘启的神仙过法与严重胃病,也不知是刘瑞先死,还是刘启先走。
总之无论父子谁先去见阎王,宣室殿里的宫婢都要遭殃,所以为着自己的福祉与满宫的奴婢,宦官令在刘启的情绪渐渐平稳后缓缓说道:“陛下,太子家令还候在殿外呢!您看是否……”
刘启挥挥手,声音疲惫道:“他若有要事就过来一趟,若是没有就由你转告。”
“诺。”宦官令不敢耽搁地去了殿外,不一会儿便拿来贺表,脸色苦得像是灌了十杯胆汁:“卫良娣替太子殿下呈上北宫的贺表,还请陛下一阅。”
话音一落,宦官令便觉得自己可能玩完,同时埋怨北宫的良娣干啥不好,偏偏在这个时候去捅皇帝的心窝子。
“原来快到元旦了。”刘启盯着宦官令呈上的贺表,声音里听不出特别的情绪:“除旧祛晦,一家团圆。”
说罢,刘启似乎想到了什么,冷笑道:“难怪近日来见朕的都会露出那种表情。”
宦官令不敢回话,可在下一秒,刘启便一脸平静地起身说道:“让人把太子抬去隔壁的宫殿。”
“同时提醒奉常等人正常举办大朝会和正旦大会,务必要把今年的晦气都清理干净。”
如果是平日里的刘启这么说,宦官令会适时接些讨趣的话。可是当着昏迷的太子谈论一个团圆的大节……那可不是讨趣与否的问题,而是皇帝随时都会因此翻脸。
但这还不是最刺激的,最刺激的是长信宫那儿至今还没对上皇帝。
太子若是真的去了,太皇太后即使不翻脸也会扒掉不少皇子的一层皮。
这么一想,现在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最坏的情况真的来了,宫里宫外又要掀起腥风血雨。
“还有长信宫那儿……”
也不知是宦官令的乌鸦嘴还是现在的情况已经坏到怕什么来什么的地步,总之在下达要办大朝会和正旦大会的命令后,刘启继续抛出难题:“元旦之际,朕总不能继续关着太皇太后和皇后。”
“还有朕的儿子们。”提起还在诏狱的皇子,刘启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情:“放他们出来吧!”
“总不会咒完弟弟又咒阿父。”
“诺。”宦官令扶着皇帝离开偏室。
卫穆儿委托文党呈上北宫贺表的第二天就得以进宫,见到刘瑞后来不及松一口长气便化开一颗神仙丹给刘瑞服下。
眼见刘瑞喝下丹水后恢复血色,她又用器皿盛着另一颗神仙丹在油灯上化开,将粘稠的丹药液涂在刘瑞的伤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