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晁错绝对是朝廷里最讨厌的人……且没有之一。
可讨厌归讨厌,你也不能否认晁错的工作能力,以及他对两代帝王的需求把控力。
即便是对晁错抱有深切恨意的人,即便是对法家带着有色眼镜的人,都不可否认晁错的能力很强,哪怕是再其它学派掌握话语权后也不能否认法家的必要性。
这就是学派在乱世,在大统一王朝里的生存之道——
找到自己的核心竞争力,并将其放大成不可缺性。
“如此一来,天下学子怕是人人念叨着内史大人的好。”因为刘瑞的命令,卫穆儿进出甲观如无人之地,并且在刘瑞的办公区后也收拾出卫穆儿的办公区。
“好什么好。”刘瑞闻言不屑道:“长了刺的苹果。吃起来再甜也不可避免地被扎了嘴。”
上奏剥夺藩王对本地官员的任命权一事自然是皇帝在背后授意,太子在一旁推波助澜。
这种施恩于天下学子的事同时也是得罪宗亲的事。
吴王一死,就轮到赵王齐王乃至淮南王了。
可这些老藩王一死,谁来接替大汉藩王的权杖?
当然是刘瑞的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了。
所以他能代替晁错提出这种事吗?
不能!
毕竟咱们私底下是什么德行大家都心里有数,但是摆到明面上就不太好收场了。
是以刘启和刘瑞都十分默契地把晁错推去搞定这些麻烦事——反正他都得罪那么多人,再多几个也没问题吧!
卫穆儿是有妇好和平阳昭公主为模板的聪明人,自然看得出朝会后的波涛汹涌,所以也是调侃性地一说,随即叹道:“黑手套也有脏的没法洗干净的那天。”
刘瑞从公务里抬起头,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羊毛不能逮着一家狂薅。”卫穆儿委婉道:“法家好歹是战国显学,要是沦为酷吏的代名词或是被其他学派吞并那也太可惜了。”
“你所说的又何尝不是我所担心的。”刘瑞无奈道:“只是你看太子宫里的官员们有几个是能当黑手套的。”
说罢,刘瑞还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挑明道:“当黑手套的不仅得舍得下脸,还得有脑子。”
脑子不好的那不叫黑手套,那叫品控不好的塑料袋。
一想到这儿,刘瑞真想赶紧扒出朱买臣和公孙弘替他办事。
论察言观色的本领与身段之柔软,这二位并不亚于在秦末乱世里反复横跳的叔孙通。毕竟是能合力搞死张汤宁成的人,愣是把法家在汉武帝时的力量给整了大残。
就这能力,谁看了不得说声牛人。
最重要的是……
这两能当黑手套的都和张汤一样有远高于物质需求的精神需求,所以他们不贪,也迫切渴望得到皇帝的认可,从而实现退婚流男主的逆袭。
“大长秋那儿应该能在两三天内把符合要求的女官送来。”刘瑞停下执笔的手,吹了下未干的墨迹,缓缓道:“那些女官一来,加上李三精心挑选的小黄门应该能把内务班子给搭起来。”
刘瑞参考唐代的六尚局和明清的十三监,内务府把内务交给卫穆儿和赵子鸢统领的女官,李三统领的小黄门,以及负责太子内帑与公库金钱流动的太子家令。由太子家令的外采权来遏制内务机构的权利膨胀。同时也给负责监督太子宫官吏的率更用以监督内务程序和金钱流动的权利,要求他们不定期抽查内务和太子家令地账本,避免太子家令与内务左手倒右手地抽调内帑乃至公库的钱。
而在搞出检查机制外,刘瑞还强制太子宫上下学习阿拉伯数字,并且采用了复式记账法,直接把贪污的难度拔高了好几个level。
有些官员在进太子宫前就知道姓刘的难搞,但却没料到他们有这么……难搞。一时间,那些学了二十年先贤典籍的老古董们被迫习惯太子宫里的不同之处。
不过在刘瑞搞出复式记账和西汉版的活页账本后,刘启见了倒是十分喜欢,然后下令各地的官员们一一学习,甚至就此重修近年的一切账本,导致一些瞒不过去的官员们滑跪认错,麻溜地交出家产后带着全家滚去服刑。
当然,也有认错态度较好的高官没有被查抄家产,但是被他拖下水的会怎么招待他,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了。
“不出意外的话,父皇会借着此事让我去蜀郡或彭城郡避避风头。”刘瑞将墨干的麻纸收好,缓缓道:“吴国那儿要收网了。”
卜式带着关中的商人卖了那么多铜矿,买了那么多粮食,已经把江淮一带的铜价稳定在正常市场的一点五倍以上。与此同时,江淮一带的粮价也一降再降,几乎只有关中的百分之七十五。这在有点脑子,亦或是说,有点经济常识的人眼里都是很可怕的。
试想一下,一个国家的冶炼业发展,而有着相当丰富的铜矿。那么在全球的铜价走高,粮食价格走低的情况下它会干什么?自然是让更多的农民挖矿,然后扩大本地的采矿规模与冶炼规模。
而这铜价正如涨上的潮水。
若是在小范围内起起伏伏的倒好。
可一旦潮水褪去,那就是要人老命的事。
别的不说。
多出的铜矿谁来买单?
荒废的田地谁来复耕。
而在之前扩大的规模里所建立的各级市场又要如何收尾。
参考下全球油价因战争而暴涨却没几家愿意扩大生产的事儿,就能明白暴涨与暴跌都不是什么好事,扩大生产更不是什么一拍脑门就能决定的事。
“昔秦相国商鞅以鹿皮毁掉楚国的农业,从而将楚国误了农耕,元气大伤至不得不向齐国屈服。”刘瑞招来几个心腹重臣,缓缓说道:“如今吴国上下都是挖矿冶铜之人,田地荒废已久,国民更是习惯巴蜀与江淮的便宜粮食,并且开始下效上行的有了奢靡之气,热衷于从巴蜀和彭城郡购买更好的盐与衣服首饰。”
“不仅如此,就连挨着吴国的淮南国也因此分了杯羹,依靠收吴国的过路费而赚得盆满钵满。”刘瑞看着心思各异的官吏们,突然笑道:“尔等以为吴国里还有几亩耕地?陛下收回藩王对本国的官员任命权可有些胜算?”
若是成功,那吴王刘濞就别想着反正关中了,直接在吴国的宫殿里醉生梦死吧!
如果不成功,那就是吴王抗旨,意图叛乱。那就是现成的出兵借口,绝对能在物理上让吴王一家彻底拜拜。
“臣以为,陛下乃深谋远虑之人,应该会让贤者好生劝诫不满的藩王,然后召见其进京安抚一趟。”张汤率先出列道:“家上身为储君,理应在这时为父分忧,以示宗室间的手足之情。”
话虽好听,但潜台词是皇帝就算动手,也得把吴国的存粮耗得超不多了再动。
虽说巴蜀与彭城郡只接受黄金换铜和粮食换铜,但吴王既想出兵关中,自是会备足够的粮草。加上各地不会没有用于应灾的粮食,以及一些左右横跳的未必不会借此发财。所以要想镇住吴王,镇住那些不安分的人,还得皇帝或储君亲自把控通向吴国的通道。
刘瑞在搞出这招时也曾担心吴王是借机唱了出请君入瓮,直接用炒高的铜钱与暴跌的粮价凑出足以改朝换代的活动经费,让刘瑞明白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所以在计划之初,他就强调要以粮换铜或是以黄金换铜,并且扩大民间对吴国粮食的收购规模,同时减少各地粮食流入吴国的规模,将其维持在不会影响吴国的超低物价,但又能在切断吴国的粮食时让它体验什么叫方寸大乱的程度。
可以说,刘瑞让吴国在几个月的“富贵”里忘了春耕秋收,忘了吴国市面上的粮食里有几成来自本地,几成来自外地。
而为保证吴王的粮草不会成为吴国最后的救命稻草,刘瑞还插下一颗要命的钉子。
一颗担任吴国中尉,必要时能烧了武库粮库的钉子。
“各位且收拾一番,陪孤去巴蜀瞧出好戏吧!”刘瑞拢着袖子,摆出一副笑眯眯又让人感到不寒而栗的样子:“看出天下大变的好戏。”
“诺。”以张汤为首的人自是明白老一辈的藩王一死,新一辈的藩王将不再拥有进京勤王的能力,而是成为吉祥物半般的存在。
亦或是说,他们将是皇帝用于展示亲戚的家猪。
与此相对的便是官吏,尤其是中底层官吏的权利被进一步扩大。
这对读书人而言是好事。
同时也让各派学子不再像战国时那样能到处兜售自己的思想。
因为关中把各派思想的潜在买家都给解决了。
事已至此,他们只能一心一意地侍奉皇帝。
侍奉那个将触须伸到国内各地的皇帝。
只是……
汲黯垂下眼帘,忍不住怀疑削藩削到这种程度是否有助于天下变得更好。毕竟相对于高高在上的藩王,黔首接触底层官吏的时间更多,也更容易被他们剥削。
要是关中借此增强了底层官吏的权利,那么对黔首而言是否是好事?
汲黯对此表示怀疑。
不过看太子的表现和在奉常宗正离职后赶往关中的各派山头……汲黯总觉得冥冥之中将有大事发生。
而且还是影响历史,千古留名的大事。
………………
刘彭离娇生惯养了十几年,从未感到时间是如此难熬,生命是如此痛苦。
面对这种十恶不赦的烂人,张欧自是没啥善意,那些已经见怪不怪的狱卒狱吏们更是不会被虚张声势的刘彭离所吓到。反正诏狱的环境就是这样,你爱住也得住,不爱住也得住。
不过刘彭离到底是梁王的儿子,所以在梁王后的苦苦哀求下,皇帝还是允许弟妹偶尔探监。而梁王虽然痛恨这个给他带来无数骂名的儿子,但也想着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加上刘彭离自小体健,热衷于骑马射箭与武斗。因为是第三子的缘故,所以他跟隋代的杨广一样善于讨好父母,留给梁王的都是积极向上的印象。
若是没有阳陵县的惨案,顾及在梁王心里,这还是他最喜爱,最像自己的孩子。
“阿母,阿母阿父你们来了……”瘦了一圈的刘彭离见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后居然从床上跳了起来,根本不像是好几天都寝食难安的人。
看到自己虎头虎脑的儿子突然变得两颊凹陷,身形瘦削,梁王就是有一肚子的火气也无从抱怨,而是从嗓子眼里抠出几句干涩的声讨:“阳陵县的那几人真是你杀的?”
刘彭离的欣喜之情凝固在脸上,眼珠子更是机械地转了下,随即用低了几句的声音解释道:“我也是逼不得已才杀了那几人,是他们先惹我的,而不是我故意要杀人取乐……”
听到儿子这么说,已经看过调查记录的梁王收起那点子父子之情,冷笑道:“哦!那你说说那几人是怎么惹你的。”
一旁的梁王后知道丈夫这是生气了,于是拉拉梁王的袖子,哀求道:“大王,彭离都已经这样了,就别问这些让人为难的事了好吗?”
可谁料一向宠她的梁王只是平静地扫了眼她的脸庞,冷冷道:“今日问过他,明日才好问问王后是怎么在孤的眼皮子底下给此麒麟儿收尾收得如此漂亮,也好让孤看看自己有多么愚蠢。”
“愚蠢到身边睡着豺狼虎豹,膝下养着如此孽种。”
梁王的话让梁王后身形一颤,随即便有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到梁王的衣服上:“大王,您非要折辱于臣妾呢?”
“这怎么是折辱呢?”梁王一副看生人的眼神看得梁王后头皮发麻:“这是在夸奖你啊!夸奖孤的王后如此能干。”
末了便抽回被梁王后抓着的袖子,语气突然严厉起来:“回答孤的话,那几人是怎么惹到你的,非要你下如此狠手。”
“不过是些命贱的黔首而已,惹到与否真有那么重要吗?”刘彭离被梁王的态度吓了一跳,但是作为藩王之子的傲气还是让他对死在自己手里的生命万分不屑道:“他们就是路上吓到了我的马,见着我衣着不凡而……而借机勒索我。如若不然,我又为何要杀这些人?况且几个五十金的黔首也值得您冲着儿子大吼大叫。”
“还有陛下……”
“他侄儿的命怎么就不如几条黔首的命尊贵?非要让我受这折腾。”
“你给孤闭嘴。”梁王气得隔着围栏揍了刘彭离一拳,一旁的狱卒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能看着气急败坏的梁王指着倒地的刘彭离骂道:“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因你这人形狼心的畜生,孤竟也在恶人之列,而且还是十恶不赦的大恶。”
想起自己近期所遭受的种种非议。
想起那些门客黔首看待自己的目光。
梁王刘武在诏狱的走廊里踱着步子,越骂越起劲道:“你说人家惹你好!那魏老媪一七老八十,养出个在少府干活的孙子的善妇是怎么惹到你的?你阿父,伯父,还有大父都是尊长之人。”
“尤其是你大父。”
“在位期间三番五次地优待老者,给予粮肉。”
“而那魏老媪……都是做曾祖母的人了。还能惹到……身强体壮,仆从相随的吾儿……”梁王停下步子,将委委屈屈的刘彭离打量一番,继续骂道:“孤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但即便是最爆裂的楚地游侠也没有对老妇动手的人,你也算是开了孤的眼界了。”
梁王气得挥了下袖子,结果衣摆打到一旁的梁王后,但梁王后却不敢为此有所抱怨,甚至不敢呼痛出声。
“还有那向氏一家……也都是做些小买卖的老实人家。从向老翁到他的两个儿子儿媳,还有几个比你四弟大不了几岁的孙子孙女都被你这畜生活活烧死。”
“若不是那向家的小孙女机灵地藏进水缸里……只怕你这孽障还要再添上一恶。”
这也是阳陵县动作很快,不敢压事的主要原因。
因为刘彭离这牲口为了把已经休息的黔首给逼出来而烧了向家的屋子,逼得负责阳陵建造的官吏鞋子没穿地跑出来救火,避免烧到建筑材料或重要建筑。
也正因此,刘彭离才没有当场大开杀戒,而是脚底抹油地溜了。
“你真是……真是……”如果说梁王来前还抱了丝儿子会悔过的原因,那么在见过此子的无耻程度后,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正如廷尉所说那般,此子……必杀不可。
如若不然,将会进一步败坏皇家乃至先帝的名声。
刘彭离看着冷静下来的梁王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眼皮子更是莫名其妙地跳了下,让他有种两腿无力的心慌感。
“廷尉上奏要判你腰斩。”
梁王看着儿子的瞳孔满满睁大,整个人都摊在床上,并且股间悄悄弥漫出尿骚味后冷冷道:“孤来是提醒你若有点孝心,有点几分为人的廉耻之心就不要让长辈们为难,也算全了咱两的父子情谊。“
刘彭离傻傻地看着梁王从狱卒那儿接过一条白绫,然后令人打开牢房,渐渐逼向自己。
梁王后见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抱住丈夫的手臂,发髻凌乱,撕心裂肺道:“大王,夫君,他可是你的亲骨肉啊!你不能杀了他,你不能杀了他啊!!!”
梁王后一边哭闹着,一面让刘彭离赶紧离开。
死到临头的刘彭离此刻也没了智商,几乎不必梁王后提醒便想绕过手持白绫的梁王冲出牢房,结果被侯在门口的狱卒死死拉住,然后看着阿父将白绫缠绕到自己的脖子上,死命挣扎道:“阿父……阿父我是你儿子啊!”
“我是你的亲生骨肉。”
“我是你的亲儿子啊!”
“你不能这么对我。”
“你不能这么对我。”
面对刘彭离的挣扎,梁王显得很冷静,冷静到双手没有一丝丝的颤抖。
就那么缓缓的,坚定地将白绫在儿子的脖颈上缠了三四圈,然后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力一拉。
“唔!“
一时间,父子二人都发出一声闷哼,然后同时面色赤红,青筋暴起,摆出一副要吃掉对方的表情。
刘彭离疯狂扯着脖子上的白绫,最后见挣扎无用便去掐梁王的脖颈,在断气前眼珠上翻,狠狠咒骂道:“你个……杀子的老畜牲。”
“别以为你能逃过一劫……”
“其实你跟我一样……”
“都……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刘彭离掐人的力气越来越小,最后无力地垂下胳膊,意识也在缺氧后渐渐流失。
梁王见状也没松开绞人的力度,而是拧到力气耗尽,胳膊都酸痛不已后才松开白绫,喘气地跌坐在地。
“咚!”同样跌坐在地的还有失魂落魄的梁王后。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丈夫用白绫绞杀他们的儿子,看着那具生气勃勃的身体软软的瘫倒在地,然后看向目光呆愣的梁王,难以置信道:“他是你儿子啊!你为什么要杀他?居然杀了他。”
梁王后晃着脑袋在原地哆嗦着,嘴里尽是“我的丈夫杀了我儿子。”“我儿子在哪儿,我要找我儿子,我要找我儿子。”
梁王伸手碰了下梁王后,结果后者尖叫一声,像是躲开瘟疫般从牢房里逃了出去。
狱卒见到这般情形,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看着高高在上的梁王形象全无地膝行到刘彭离的尸首边,将儿子那五官扭曲的尸首抱在怀里,颤抖着抚上那眉眼旁的青筋,痛苦道:“吾儿……”
“吾儿……”
这一刻,他怀里的刘彭离似乎退回了良善的模样,退回了童年时的天真可爱。
这是曾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
因为他的纵容,他的忽视。
这个本该成为诸侯表率的孩子成了杀人取乐的恶魔。
梁王不知是他的错还是刘彭离本就是难以教导的恶种。
这一刻,他只是个失去孩子的阿父。
抱着自己亲手处决的儿子哭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