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你在这儿干什么,快点过来。”就在桑弘羊羡慕地想入非非,打算回去请个老师好好读书时,谈完生意的桑父找到人群中的儿子与家仆,顺着二者的视线看向驶入未央的车队,揶揄道:“大郎也有金榜题名之心?”
桑弘羊点了点头,从自己的小世界里醒了过来,害羞道:“来世不求功与名,庸庸碌碌迹难寻。”
桑父的瞳孔微微一缩,立刻收起轻浮的态度,重新审视自己的豆丁儿子,微微一笑道:“吾儿志高,乃我之福。”
然而想想自己的商贾出身,再想想今上登基后同赵王,楚王走得太近的关东富商,以及为吴国和淮南国的盐铁业立下汗马功劳的淮商吴商,桑父的脸上不免划过一丝担忧,随即想起此次入京时得到的迁陵消息,决定为儿子拼个未来。
“桑叔,咱们带上京的金饼有多少?”
“两千。但是算上还没受到的债钱,应能有三千金饼。”仆人回道。
“你拿着我的信物去找关中的熟人借一千金,然后给暂居关中的胡毋公(胡毋生)送一千五百金,然后再给卜式送五百金。”
“诺。”仆人应下后大着胆子问道:“胡毋公可是公羊派的大儒,会收咱们的钱吗?”
不怪仆人多嘴,而是商贾的名声就没好,即便是有申不害的法家和吴起的兵家也是奉行重农抑商的政策。
这种情况下,找胡毋生那样的大儒收下商贾之子无疑是痴人说梦。
然而桑父却十分自信道:“他会收下的。”
胡毋生的人品天下认可,但是培养弟子所需的人力财力却不是他承担得起的。更糟的是,胡毋生的弟子数量虽然没到三千门生,但也有一两千人,而且大部分是需要胡毋生免去学费乃至提供纸笔的贫困生。
说句难听的话,在胡毋生的课堂上,家里有一公顷田的都算巨富。相较之下,那些黄老家的学子里不仅有官吏之后,甚至在丰沛这两大龙兴之地里都是黄老学的支持者。
即便是在科举后有人愿意资助儒家,但是来者多为彻侯或是有求于上榜学子的人,所以胡毋生为着名声和学派的未来也不敢收钱,甚至因为关中的物价过高而找子钱商人贷款。
桑父虽是洛阳富商,但在关中人脉甚广,所以知道卜式干了相当漂亮的一笔后无数商贾都绞尽脑汁地去钻科举的空子,希望能让自家的子弟脱商入士,光宗耀祖。即便不到吕不韦的地位,但也得够卜式的衣角。
“只是送个幼子进学,想必胡毋公也不会拒绝。”桑父摸着桑弘羊的脑袋,笑容满面道:“再不济,还有卜式呢!”
一个商人杀进文人们的战场里会遭遇什么,桑父不说是一清二楚,但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而以卜式忙前忙后,到处交际的处境来看,桑父相信他一定有在太子宫里站稳脚跟的把握。
“瞧瞧这些年轻的面孔,以后就是我汉家的脊梁。”袁盎瞧着快要占到三分之二的儒家子弟,忍不住勾起一抹骄傲的笑容。
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内史晁错和章武侯窦广国。
黄老学里至少有汲黯兄弟成就一段“一门双进士”的佳话,而法家真是脸面丢了,里子也没了,俗称是输麻了。
“卿等留京这么些天也是辛苦了。”刘启打量着大臣们的脸色,挥手令排成两列的学子上前见觐见。
“状元上前。”刘启的声音让文党的双手微微一颤,随即在小黄门的安排下上前几步,同刘启保持一个能让对方看清脸庞却又难以实施刺杀的距离。
“小臣舒县文党,蒙陛下圣恩,太子赏赐,得以位于榜上第一。”
“倒是有份清贵的气质。”刘启点点头,随即示意文党退下,然后又单独召见了榜眼与探花,随即赞道:“昔燕昭王筑台求贤,报以千金。今大汉放榜问才,予以高官。”
说罢便双手拢袖,意味深长道:“只是这高位有限,非能者不可胜之。还望诸位不负其才,不许枉圣恩,不虚此生。协朕与太子共铸那大汉盛世。”
“臣等谨记陛下教诲,务不辜负陛下圣恩。”排成两列的学生又是拱手行礼。
排名第四的张汤脸上没有任何波动,但是在刘启的视线往来时还是做出难掩高兴的样子,努力不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
然而在九卿之位的晁错还是发现了张汤的不同,然后看向上榜的另一位法家子弟,然后心里有了计较。
皇帝要太子搜罗可以成为酷吏的人,而他晁错居于内史之位,在更进一步或是去边境建功立业前是不可能离开关中的,所以需要别人来替太子去干税收改革的脏活。
【这么看来,陛下还真是离不了法家子弟。】
晁错垂下眼帘,内心闪过一丝了然。
自商鞅变法,李斯协始皇定郡县制后,他们法家居然还有富一国,强一世的机会。
不过想想也是。
春秋战国的百年厮杀里也只有采商鞅之策,百里奚之谋的秦国变法成功,脱胎换骨。
高祖和萧何兴许会因秦法苛刻而疏远法家,但是握着前几代家底的今上与太子可就没有那么多顾虑。
秦国已是过眼云烟,始皇更是陈旧的黄历。
儒家一直嚷着未见尧舜圣贤,可是皇帝为何放着成功过的法家不用,要用一个白白浪费了两次机会的儒家?
就连黄老家也是有萧何曹参那样平定天下,让西汉度过艰难前期的大才来巩固学派的理念正确。而反观儒家……
呵!怕是仲尼重生,也会对着如今的儒家连连感叹烂泥扶不上墙。
不过瞧太子对文党的欣赏,以及吸纳别家思想的儒家公羊派已在关中崛起,逐渐有了燎原之势,晁错便收起轻慢,思考要用何种方法打击儒家逐渐嚣张的气焰。
“一半的进士都为儒生。“太中大夫石奋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后看了下自己的儿子们,随即摇了摇头,压下想让孙辈拜入胡毋生门下的冲动。
【高祖喜我忠厚而予石家一场富贵,我若做那见风使舵之人,岂不是毁家族根基,误我忠厚之名。】
这么想着,石奋的遗憾也消散了许多,转而去瞧觐见的学生,琢磨着他们中有谁会去拜访章武侯,有谁会与内史或奉常走得很近。
刘瑞观察着朝会官员的表情变化,眼神游移,知道这是朝局变化的前兆,同时好奇一两年后,站在这里的上榜学子里有多少能位列其中,得到参加朝会的殊荣。
两天后,刘启并两宫太后与薄皇后,太子刘瑞在上林苑的别宫里宴请上榜学子与他们的亲属。
按照规定,每位学子可带两人并祖父母和曾祖父母,所以当学子到齐,所有人都依次坐好时,偌大的庭院竟然显得有些拥挤,让人想到晨练的操场或是大型考试的露天考场。
“这就是皇宫吗?”
“看起来好壮观啊!”
“阿父我不是做梦吧!居然有进皇家宫殿的这天。”
“这里真的好漂亮啊!难怪人人都相当皇帝咧!真是过得赛神仙呐!”
赴宴的学生里有不少都是农家子弟,而且还是偏远地区的农家子弟,所以对关中的一切,尤其是皇帝的一切非常好奇。骤然进了如此漂亮的地方,看着神态端庄的宫女黄门呈上佳肴,娇媚可人的伶人们伴着编钟翩翩起舞,真的有种如临仙境的飘渺之感,说话也渐渐没了进宫时的拘谨,甚至开始调侃皇帝。
一些对农家出身比较敏感的学生既不想在皇帝与未来同僚的面前忤逆不孝,但又不想看着父母继续说些不着边的话,于是把头侧到一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当然,也不是所有学生都是这样。
农家出身的赵虔带着叔公与远房堂弟坐于席间,甚至表现得比七老八十的叔公和青瓜蛋子的堂弟还要兴奋,那张嘴就像是上了马达一样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然后端起面前的漆器与青铜器观察它们纹理,忍不住在赞叹之余忧伤道:“黔首们别说是用了,就是用尽全身的积蓄也买不来一件器具。”
“更别提比漆器还要珍贵的青铜器了。”想起许行的理念,赵虔看向上座的眼神变得分外复杂,整个人都陷入纠结中:“以天下供一人,又何以反哺于天下人。”
一旁的进士看了眼突然文青的赵虔,下意识地离其远点,省得后者脑子不清地牵连自己,使他无端受灾。
随兄赴宴的赵过眨了眨眼睛,搞不懂自己这个想一出是一出的堂兄为何会多愁善感起来。不过有一说一,宫里的东西确实是比民间好了数十个档次。
赵过从未见过一鼎一鼎的肉汤和浇了蜜的蒸饼,以及不限量的柑橘和他见都没见过的水果,于是和祖父一样坐下后嘴巴就没停过,然后把吐出的籽用碎布包好,郑重地放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