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时的博士一直都是非常尴尬的存在,工资仅有四百秩,平日除了研究经学,还得接受奉常的安排,给达官显贵们讲课或是像不干政的大学士那样替皇帝查询旧制的来源。总之就是钱少事多没兼职,除了一些混日子的书呆外,凡是想从政或是开山立派的人都不会在博士的位子上呆的太久,这也导致汉家的博士越来越水官方根本立不住尊贤的人设。
直到刘瑞借太子宫的选拔搞出这么一遭,某些对政治十分敏感的人便意识到这是一场改革,会对将来的官员选拔产生相当深远的影响。
深远到还未开考,皇帝便将这种模式命名为科举,并且还在阳陵附近建了一系列的相关工程,引得各派还未来得及多多惋惜已经失去的博士之位便被戚里和长安八里的动作吸引了目光。
“轵侯近日带着幼子去了趟宣室殿。”
“窦太后设宴招待了轵侯和南皮侯,说是一家人要相互扶持。”
“馆陶长公主也频频孝敬两宫太后,据说还给宣室殿送了美人。”
“不仅是薄窦两家,就连程家,石家,还有贾家都行动起来,往椒房殿跑得更勤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戚里的人比咱们更懂这个道理。”
袁盎作为两朝皇帝的九卿,又是窦太后的座上宾,自然能在长安八里的黄金区里盘下一处不错的宅子。
不过碍于天子脚下多权臣,袁盎的宅邸肯定比不上偏远地区的土财主,只能招待清流贵客:“太子已经选好参与科举出题,阅卷的博士,一共十人,并且还请北平侯世子过来出任主考官。”
“北平侯世子?”公羊派的人吃惊道:“难道不是博士仆射(博士之首)出任主考官吗?”
别看儒家内部对放弃博士一职后悔的要死,但是考虑到儒家的受众基础在那儿,加上五经虽然以《道德经》为首,但是在其余四经的深耕上却无人能出儒生左右。
这也是儒家后悔归后悔,但却完全不虚的原因。
如今的博士仆射正是鲁诗派的申培。
所以太子为何要让北平侯世子担任主考官……
袁盎的眼皮低垂,隐去眸里的精光,嘴上却说:“你们也别想太多了,更不能在科举开始前就闹分裂。”
“陛下与太子肯定要给勋贵外戚一些甜头。”袁盎作为众博士的上司犹嫌不够地补充道:“你们知道太子选中的有几个是五经博士吗?”
袁盎扫了眼这些自命不凡的儒生,冷笑道:“只有两个。”
“只有两个。”像是怕这些人还活在梦里似的,袁盎突然拔高了声音,重复道:“那些你们看不起的茶博士,酒博士,医博士,天文博士与农博士才是这次考试的主流。”
“哐当!”
在场的年轻儒生摔了茶具,脸色苍白道:“九流之辈竟也为学生出题。”
不仅是他,在场的其他人,尤其是鲁儒也都露出羞愤的表情,看得袁盎冷笑道:“不满的话可以打道回府,但你要是为此闹事的话,就别怪我手下无情。”
这群儒生本就是年轻人居多,而且能到袁盎这儿的大都是自命不凡之辈。只是碍于袁盎与长乐宫的关系,以及鲁儒弄出的烂摊子是袁盎解决的,所以他们愤愤不平的同时也没彻底失去理智,而是向其拱了拱手,满腹怨气道:“公也是知书达理的人,难道不会为此心痛吗?”
“心痛什么?都是我奉常的属官,都是陛下认可的博士。”袁盎反问道:“我是与你或那些博士有仇吗?非要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惹人不快。”
袁盎除非是彻底不要他的名声了,否则绝不会在这种事上出来打脸。
别看儒法黄老对诸子百家里小众门派异常轻视,可是这些小众门派出来的博士通常把控着民生方面的研究,无论是京官还是外放官都求到他们的那天。尤其是对天文学造诣颇深博士,一直都是军方大佬的座上宾。
太子在科举的出题人里赛一堆小众博士自然引起不少人的抗议,但是真正有分量的人都不会从大流地进行抗议,而是进宫委婉表达自己的建议。
然而太子对此表现得非常平静。
他问:
“那些把五经读烂的人知道如何防洪,如何治灾,如何让庄稼的收成更好,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外敌入侵吗?”刘瑞瞧着一波又一波的说客,慢条斯理道:“卿等也是为官多年的老人了,应该明白什么样的人才能在下放时做出一番成绩。”
刘瑞瞧了眼欲言又止的说客们,失笑道:“敢问卿等在位列二千石前可有觉得五经里的东西有用过?”
这也是汉武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博士这个官职越来越水的主要原因。
因为天下的聪明人都去研究几百年前的经书和怎么当官了,导致社会发展可不是按下暂停键那么简单,而是一点点地按下回车键。
直到唐代开始招纳民间学者,将博士官的研究领域扩充到民生的方方面面,社会生产力与文化水平才有了突飞猛进。
“孤想让卿等明白的是科举选的是能做实事的人,而不是高高在上,张口闭口就是先贤圣言的呆子。”刘瑞的话很不客气,但是作为一国的储君,他却有底气这么说:“难道孤一堂堂太子,还要亲自去教底下的人怎么办事,或是等着精通五经的呆子们能独当一面吗?”
“那也未免太可笑了吧!”
“孤是在当大汉的储君呢!还是给没断奶的娃子当傅母?”
袁盎听着后生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头疼地闭上了眼睛,然后讲起他因鲁儒的事去太子宫请罪时,后者邀他和申屠嘉喝茶说过的话,真是有些恨铁不成钢道:“尔等已过及冠之年,但见识却连太子的皮毛都比不上。”
说罢,袁盎还狠狠捶了下桌案,冷冷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尔等做官是为了忠君爱民,而不是像九市里买布的婆子那样嘴碎。”
“怎么,这年头入仕还得你们想要什么官,太子就得给你什么官。“袁盎扫了眼没话说的后生们,冷笑道:“与其在这儿愤愤不平,不如想想太子邀了那么多小众的博士会出什么题。”
别看主考官是北平侯世子,但是能出什么题,要出什么题,还不是由太子说了算。
而汉家的这位太子……
说他思维跳脱都是用词含蓄……
别说是对刘瑞的行为作风不太了解的儒生,就是跟刘瑞相处甚久的子鸢都想不出他会让人出什么题。好在墨家与农家一向交好,对茶道和酿酒也颇有研究,所以在诸子百家里显得十分脱俗。
脱俗到让人怀疑太子是不是为了给墨家开后门才搞这么多骚操作。
“殿下,博士们已经拟好初试的卷子,请您过目。”北平侯张苍的张奉算是汉家最老的彻侯世子,此刻正坐在轮椅上向他汇报出卷进程。
为着考题不泄露,这些被选进来出卷,阅卷的博士们直到考试结束前都不能离开围了两层的博士馆。唯二能自由出入博士馆的就只有刘瑞和主考官张奉,以及一个负责送饭的哑巴隶臣。并且在试卷送去思贤苑后,负责抄写试卷的官员也不能在科举结束前踏出工坊一步,得和工匠一起呆到科举结束才能离开。
而等贴了好几层封条的试卷箱被送去考场后,考官必须像后世的高考官那样当着学生的面展示毫无破损的试卷箱,然后展示同样贴着封条的裹布。在此期间,若有任何一个试卷箱或裹布的封条遭到损坏,那么这次考试便就此作罢,将由廷尉调查参与运送和保管试卷的所有官员。
包括那些出不了门的博士和抄写试卷的官员工匠。
刘瑞接过张奉递来的试卷,只见上面虽然只有二三十题,但是包括各学派里都会讲的问题,《汉律》里比较生僻的知识点,贾谊那名满天下的《过秦论》,以及北平侯张苍所出的算术题。
张奉坐在轮椅上瞧着认真看题的太子,还是没法把眼前的少年和刚才的天才划上等号。
要知道《九章算术》可是他父亲张苍——天下公认的算术大师的毕生心血。
虽然收到要给第一场科举出题的消息时,牙齿掉光的张苍没有拿出压箱货,而是让儿子从中难度的算术题里挑几个给太子用用。
而当赶到长安的张奉请太子过目时,后者仅用了四分之一柱香的功夫就解开这些公认的难题。
更可怕的是,这还是在太子一边办公,一面看题的情况下才有的“神速”。
在张奉看来,太子解题就跟玩似的,甚至还嫌题目出的不够难而改了几笔,看得张奉头皮发麻的同时也感到一丝可惜:“若是殿下早生几年,或是我父晚生几年,您二位一定能在算术上成为挚友。”
只可惜张苍已是百岁老人,别说是与刘瑞讨论算术问题,估计连捧到眼前的竹简都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