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任宋演一行人前去查看监控录像的几小时前——
“今天的事，真是麻烦您了。”
站在出租车旁的林允儿认认真真地对着中年妇人鞠躬道了声谢。
她微咬嘴唇，然后就暗自握起垂在身前的双手，继续说：“之后我一定会想办法把车钱还给您。”
“真的不需要我帮你联系一下任作家或者别的你认识的人吗？”中年妇人很真诚地看着她，“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很需要一位熟人的帮助。”
林允儿摇着头，以旁人看来相当固执的态度，小声地说：“我想……先去别的地方看一看。”
“那再往后呢？”中年妇人皱眉，似乎彻底看穿了她的窘迫，“你今天晚上，有可以住宿的地方吗？”
林允儿又默默地攥紧了手掌，像是难以启齿，又像是还处在某种恍惚的状态。
“好吧……既然是你本人的决定，那我当然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你已经是可以自己做主的大人。”
中年妇人低头取出了一只钱包。
“但是作为长辈，有些事情不管，我心里也不舒服。所以，这些，你也就当是先借我的，以后有机会再还吧。”
面对中年妇人递来的几张纸钞，林允儿沉默片刻，到底是伸出手，选择接受了这位好心人的帮助。
“谢谢您。”她又一次深深地弯下腰去，向对方道谢。
中年妇人看上去还想说点什么，最后却仅是对她勉励地一笑，握拳说了句：“fighting！”
林允儿其实感受得到，中年妇人看向她的目光中有种隐藏得极好的怜惜。
这种怜惜与另外一些莫名的情绪相糅合，形成了一股她并不能完全理解的奇怪意味。
也对，自己先前无意间说出的那些话，在对方听来，估计就跟精神患者的言论一样吧？她在心里无声感叹。
在又对中年妇人恭敬地行礼告别后，林允儿终于乘上了那辆出租车。
坐在车的后座上，凝视着后方渐行渐远的山脚入口，她从嘴里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垂下头，林允儿松开了手，将那几张略微弄皱的纸钞仔细地平展摊开。
纸钞的正面印有一幅头戴加髢（注1）、身穿韩服的庄重肖像，林允儿只辨认了几眼就认出这是韩国史上最有名的女性、那位拥有画家、作家诸多头衔的申师任堂。
最早在2009年6月发行的5万韩元纸钞，对于林允儿来说是前所未见的货币。
她甚至都一时无法确定，这究竟是她当前身处的这个世界本身的问题，还是说，单纯是由于时代的不同。
“毕竟，这里竟然已经是2021年了……”她用低不可闻的音量喃喃自语。
在黄昏临近的天色之下，乘坐着行驶的出租车，孤身一人的少女歪头靠在车窗上。
她的眼瞳怔怔地倒映出了这座于她而言既熟悉至极又感到无比陌生的十几年后的城市……
因为中年妇人事先就说过出租车的费用会记在她的账上，林允儿在郑重地表示完自身会偿还这份恩情后也没有迂腐地很快就下车。
她先去了那家制作公司的地址，但抵达后也不出所料地见到另一栋毫无关联的建筑物。
随后她又找去印象中sm娱乐公司大楼所在的位置，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假如这还能用时间的变迁来勉强解释的话，那么当林允儿乘车赶到自家房子位处的社区时，她便真正地变得失魂落魄起来。
那片区域依然是有人居住的居民小区，小区的名字却和林允儿的记忆有所出入，并且，林允儿既没找到父亲和姐姐，也没能见到任何一张认识的面孔。
这不是她的世界，这里……并不是在一天以前，她还幸福地生活着的那个世界。
带着这样现实而沉痛的认知，林允儿拖着茫然的步伐，又回到了出租车上。
“小姐，接下来去哪里？”守在驾驶位的司机很尽职地询问了她一句。
林允儿抬头看了眼，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她很想随便说个地方，让司机带她离开，只要能让她尽快摆脱这令她惶恐又生疏的一切就好。
可是无数的念头从她脑中划过，她都无法顺畅地说出一个具体的名字来。
“小姐？”
“那个……请您送我去江边吧。”最终，她做着深呼吸，如是说道。
“江边？她没事跑去江边干什么？”
“关于这点司机也不了解。在去江边之前，那位小姐还去过几个地方，需要我把信息提供给您吗？”
任宋演轻轻皱眉，想了想还是对工作人员摇头说：“不必了。麻烦你们了。”
“您太客气，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工作人员笑着说完，又向李纯揆等人低头示意，这才转身离开。
“那我们接下来是准备去汉江大桥那边吗？”金孝渊走过来，手肘很不客气地搭在男人肩上。
当然由于俩人的身高落差，她不得不踮起双脚，以一种相当滑稽的姿势才能够到任宋演的肩膀。
“嗯……”任宋演查看完从工作人员那里转收到的定位后就收起手机，转过头对几个女人说，“看来我还得跑一趟。”
金孝渊嘴里含糊地咕哝：“看来泰耎没说错，今晚我们就该开视频带上她……”
“呀，你刚刚不是清醒了吗？又醉了吗？”李纯揆走上前来，很自然地直接把金孝渊搀扶着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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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边扶着人，边对旁边的郑秀妍说：“这次让我来吧，你当了一晚上司机也辛苦了。”
郑秀妍点点头，很有默契地递出手中的车钥匙。
任宋演站在后面，颇为无奈地瞧着她们的背影说：“那是我的车……行了，我让‘山庄’这边帮我找一个代驾司机就好了。孝渊不是都醉了吗？你们就先送她回去吧。”
“别吵了！”李纯揆不耐烦似的回头喊了一声，“我的车停在派出所那边，你现在让我们四个人叫一辆出租车回去吗？”
“好啦，宋演哥。”和任宋演一样落在最后的崔秀荣抱着手走到他身侧，“你自己肯定也清楚，在帮你把人找到之前我们不可能离开的，你没事还非要惹姐姐们生气干嘛？”
任宋演揉了揉额头，又看看崔秀荣的样子，便好笑地问：“你现在很兴奋吗？”
“嗯！”结果也不知道是不是同样醉意未消，崔秀荣的那双大眼睛转动着看向他，在夜色下显得很是闪亮，“我以前还从来没和朋友们一起做过这样的事，我现在有种我们正在上演《仲夏夜之梦》（注2）的感觉你知道吗？”
任宋演叹口气，往前走去。
“我对那种结局所有人都收获爱情的故事可不怎么感兴趣。”
“为什么？那不是很美好吗？就像童话一样。宋演哥你总不可能跟我说，你不喜欢童话吧？”
见到崔秀荣那副略显促狭的表情，任宋演也没再多说下去。
他和李纯揆四人重新坐上了他的车，在一片安静的气氛中，掉头驶离这处山脚。
约莫在几十分钟后，经过地图的导航，他们到达了第二个目的地。
作为横穿整座首尔、又是朝鲜半岛最为著名的一条河流，首尔人口中所谓的“江边”实际上是个比较笼统的概念，它既指汉江两侧的临岸区域，又指城市中某些特定的游玩地点。
很显然，司机把林允儿的意思理解为了后者。
坐在驾驶位看着前方海岸边上那些聚集玩闹的年轻人，李纯揆转头就对身边的任宋演说：“看样子，我们一时半刻还找不到你的那位‘熟人’。”
“毕竟在时间上，我们的动线落后了很多。”后座的郑秀妍也难得地开口，“也许对方已经离开了这里也不一定。那辆出租车只是把她送到了这儿，这里却未必是她的最终目的地。”
“话说回来，”李纯揆挑眉地盯着任宋演的侧脸，“我看监控录像，那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吧？我就先不问你和人家的关系了，但她从你这里离开之后，不光没去找你，还四处乱跑算是怎么回事？她总不会是真的第一次来首尔旅游观光的吧？”
任宋演自然很清楚他先前拿出来应付李纯揆几人的说法并不严谨，但好在，因为对象是李纯揆她们，他也不需要去编一个逻辑多么严谨的故事来糊弄过去。
“之后再说吧。”他在车里几个女人若有若无的审视目光中，这么轻声地说着。
他转过头，对她们认真地说：“等把人找到了……我再跟你们把事情讲清楚。”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金孝渊在第一时间就大声嚷着，生怕他反悔一般，赶忙开门下车，准备去分散找人。
“孝渊姐，等等我。”崔秀荣紧随其后，两个人的交情经过今晚的事后好像又大有加深。
郑秀妍倒是没说多余的话，仅仅是在下车前别有深意地扫了任宋演一眼。
男人再次隐隐面露无奈，知道这是郑秀妍在警告自己最好信守诺言，她这辈子最讨厌失信的人。
“我也下去帮忙找人吧。”李纯揆解开安全带，回头看了看，又安慰地拍着任宋演的胳膊，“还不是因为你今天太反常了，大家担心你才会追问，我估计泰耎都看出来了。只要你事后好好解释是怎么回事就行了，即便你真和北边有什么关系，我们肯定也是站在你那边的。”
这话说到后边就变得不正经起来，尤其是李纯揆在说这话时还一脸严肃，搞得任宋演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
他压住眼底那抹复杂至极的情绪，也随手解开身上的安全带，故意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你们还是先帮我把人找到再说吧……等我想好了，我会告诉你们的。”
烧烤的炊烟和闪光点点的灯串、啤酒与笑声，还有不可或缺的那徐徐海风与浪涛声。
在下车后，少女长长地做了一个深呼吸，也多少感受到了心情的纾解。
她没再拜托司机在路边等候自己，在礼貌地鞠躬道别后，她就独自沿着堤岸，想要远离喧嚣的人群，寻找一份此时能够让她平复下来的宁静。
在浓稠的夜色里看浪花是一种完全有别于白日的感受。
视觉的享受会被大幅地减弱，同时鼻子和耳朵似乎又会变得灵敏许多，轻嗅着江边的潮气，从浪花的拍岸声中能够体会到一种富有节奏的律动。
林允儿挑了个干净的石墩坐下，有些失神地望着这片波光粼粼的江面。
十几年后的首尔比她想象中还要繁华，在她的身后与对岸，入眼都是连片的摩天大楼，灯火璀璨。
整座城市就像找不到任何一处光照不到的僻静角落一样，导致她就算是想要独自找一个地方难过、发泄，似乎都没有办法。
“这该死的人生……”突然，从少女的嘴中咬牙切齿般地呢喃出了一句她通常不会去说的话。
她吸着鼻子背过头去，不让远处的光线照在脸上，下一秒又无力似的，身体从石墩滑下。
整个人就这么在石墩边上原地蹲下，抱着双腿，把头埋下去。
“好不容易才终于看到希望，好不容易才踏上正轨……我的生活好不容易才看见光明来着……这算什么啊，这个……”
然而即便是消沉的时间，她似乎也没能得到多少。
一群路人恰好在这时从附近走过，说话声立刻惊得她抬起脸来，伸手抹了抹泛红的眼角，赶紧假模假样地站起身来。
“啊，糟了！我快晚了！抱歉，孩子们，我得离开了！”
“我也是！”
“哎真是。只是一个什么朗读会而已，我真的搞不懂你为什么那么想去。”
“算了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可是《star world》的忠实粉丝来着。那个朗读会不是说，《star world》的作者也会去吗？”
顿时，背对着那群路人的这道纤瘦身影好像竖起了耳朵。
林允儿颦着眉头，若有所思地转过身来，望着这一群人离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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