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
在府衙前与裴校尉告别,裴青转头脸就沉了下来。
虽然一路走来已经对漠北灾情有所了解,然而从裴校尉口中听来的情况依然令他大感棘手。平城的情况远比他想象的严重,可以说,如果没有季景西等人的努力,恐怕这里早已是座死城,什么易子而食,什么人吃人,什么浮尸遍野……凡是能想象得到的最糟糕的情况,兴许都会一一呈现在他们眼前。
秩序是勉强维持住了,人口却已然锐减,又刚经历过惨烈战事,如今的平城,就像行走在悬崖间一根飘摇绳索上,稍稍行将踏错一步都会冰消瓦解万劫不复。
流年不利。
叹了口气,裴青埋头往府衙里走,早早等在门口的无风安静地跟上,低声向他传达了季景西的安排。平城死了一半的百姓,空下来的房屋极多,可季景西还是选择将他们一行暂时安置在府衙内,等后续军队到达时再出城扎营,百姓的房屋能不占用便不占用。
裴青很是平静地接受了安排,偏头看了一眼无风。
“你也受伤了?”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肩头渗血的绷带上。
无风点点头,并未隐瞒,“之前一战,能打退北戎贼寇实属幸运,属下命大,伤得不算重,主子与殿下才是真正的鬼门关走一遭。”
在京城时,这位王府的暗卫头子一向是普通布衣打扮,低调的很,如今却是甲胄在身佩刀而行,光明正大显于人前,想来季景西对他已经有了另外的打算。
裴青暗暗皱眉,“景西受伤本世子知道,靖阳也受伤了?”
无风垂下眼,“彼时殿下被敌寇围攻,已是身中三箭,能活着全凭一腔意志,最后那一箭是冲着心口去的,若非主子冲上去,怕是已经……”
话音未落,裴青蓦地停下脚步,“你说什么?”
“属下不敢隐瞒小侯爷。”无风握紧了拳,提起先前战事,杀气直冲,恨不得将那些敌人碎尸万段。
“可方才裴校尉明明说靖阳带兵上山寻水源去了!”裴青震惊,“受了那般重伤,怎么可能随意走动?”
无风沉默着压下胸中戾气,声音重新变得平静,“殿下执意要去,劝不住的。她说,多躺一日,就会有更多人死去,再不解决吃水问题,所有人都会没命。还说,平城的百姓连敌袭都扛过去了,倘若最后败于天灾,她万死不足赎罪。”
“……胡闹!她以为她季君瑶能与天争命?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还嫌京里的弹劾不多是不是?!”
裴青气得血气上涌,好半晌才控制着没被冲昏头,“……可有大夫贴身看护她?”
“国师大人跟着去了。”无风答。
温子青的医术裴青是信得过的,听到有他随行,这才松一口气,“便是如此,也容不得她这般折腾。稍后你将路线说与本世子,待安置好后,我去替她。”
无风眼底闪过感激,“小侯爷大义!”
裴青摆摆手,“你们主子现下如何了?阿离先行一步,可有见到人?”
“见着了。”无风的态度格外恭敬,“主子今日已能勉强下床,小侯爷可要过去?”
裴青脚步顿了顿,想到杨缱,犹豫了一瞬,“算了,不急。”
两人一路行至落脚的西院,道别前,裴青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们那边上好的伤药可有备足?”
无风以为他在关心平城的一应物资情况,考虑到接下来这位小侯爷怕是要接手城中事务,便尽责地将情况汇报了一番。
裴青神色复杂地听完,到底没将杨缱受伤的事说出来,而是着人将剩下的上品金疮药收拾出来,全数塞给了无风。
到底不同于一路结伴同行时,有些事,他已经不再适合自作主张。
无风莫名其妙抱着一堆伤药返回主院,刚走过长廊便瞧见了独自守在门口的暗七。两人对视一眼,在对方无声的眼刀下,年轻的暗卫长不得不一再放轻脚步,拿眼神询问那久别重逢的两位如今是个什么状况。
“睡了。”暗七不冷不热道。
无风:……哪个“睡”?
忍不住仔细听了听屋里的响动,确定里头安安静静,暗卫长尴尬地摸摸鼻子,小声道,“七姑娘也去歇着吧,这儿我守着。你们一路奔波,想必也累了。”
暗七凉凉朝他肩头瞥一眼,不说话。
无风欲盖弥彰地掩了掩伤口,干笑,“小伤,不妨事。”
“闭嘴。”暗七不耐烦道。
……哦。
青年委屈兮兮地撇嘴,走过去挨着人坐下,自来熟道,“七姑娘你们何时离京的?走了几日?路上可太平?县君是为我家主子来的吧?这儿可太糟糕了,留在京里不好吗?你们走之前京里什么情况?下雨了吗……”
“吵死了。”暗七忍无可忍,雷霆出手点中对方哑穴。
被伤势拖了后腿、破天荒头一次交锋输了的暗卫头子:“……”
屋子里,将无风的喋喋不休听了个全乎的杨缱忍不住嘟囔一声,“无风好啰嗦。”
耳力远没她好的某人微微一愣,待反应过来后,直接气笑,“还睡不睡了你?”
少女趁势从床上起身,“我睡不着。有个一动不动盯着你的人在床边,换谁都睡不下去,不信你试试。”
“一动不动在床边盯着”的季景西眉峰一挑,“意思是要一起睡了?”
说着,便作势要解外衣。
杨缱顿时慌张,“不是,我没这个意思!”
“我看你就是这个意思。”青年拨开她的手,除下外衣,不容拒绝地在少女身边躺下,催促地拍了拍身边空处。
杨缱被他这熟练到家的无耻震惊,考虑到眼前人的伤势,忍了忍才没把人掀下去。
不过一个除衣上榻的简单动作,这人额上便立刻布满豆大的汗珠,杨缱看得鼻子发酸,一言不发地摸出帕子帮他拭去,接着眼睛一闭,视死如归般躺了回去。
耳边传来季景西轻笑的一声“乖”。
直至此时,久别重逢所带来的汹涌情绪才仿佛稍稍平息。厚重的幔帐遮住了屋子里的光,身边人略显急促的心跳声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里显得那般生机勃勃,犹如这世上最动听的乐,昭示着她心心念念之人还活着的真实事实。
可她仍旧感到不安。
抵达平城之前,杨缱曾设想过许多重逢的情形,有好有坏,最糟糕的打算也不是没想过,可最终说出口的第一句话却依然连自己都始料未及。季景西大抵也很意外,呆愣愣地杵在原地好一会才轻轻上前拥住她,好似在确认真假。
随后,季景西开始当着她的面条分缕析地将一条条命令吩咐下去:安置裴青,派人通知靖阳,处理手中事务,确定城中补给……从头到尾平静而理智,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直到打发了所有人,关了屋门,才将注意重新放回她身上。
说出口的第一句话是,阿离,去睡吧。
杨缱直挺挺躺在床榻上,睁着眼望床顶的帷幔,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血腥味和药香,那是季景西身上陌生又熟悉的味道。
她两日未合眼,身体疲惫至极,精神却倔强地不愿松懈,也不知是在与谁较劲。明明已经如愿以偿地见到人,甚至对方此时此刻就躺在她身边,离她咫尺之遥,只需动动手就能触摸到,可不知为何,那些支离破碎的情绪依旧找不到根似的无处安放。
小小的空间里安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时间在这一刻显得无比漫长。
良久,季景西忽然开口,“杨缱。”
杨缱蓦地神思归位,条件反射地应,“嗯?”
“杨缱。”季景西又唤了一声,声音干涩沙哑得像北境大地上粗粝的沙石。
“我在呢。”杨缱答。
身边人再次沉默下来,没过一会,再次锲而不舍地开口,“杨缱?”
“欸。”少女不厌其烦地应道。
半晌没等到下文,杨缱蹙眉,起身撑于上方,疑惑又担忧地看过去。
昏暗中,季景西清醒而直白的目光措不及防撞进眼里,看得她呼吸一滞,刚要开口,便见眼前人突然自嘲一笑,“人有所思,即梦其至,周公知我也。”
到嘴边的话猛地咽了回去,杨缱缓慢地睁大眼睛。这一刻,她竟有些反应不及。
“……梦?”
“不然呢?她远在京城,不该,也不能现身漠北。”季景西说着,“不过虽是梦,能看见我的阿离,心里还是欢喜的。”
杨缱呆呆看着他,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缘何不安。
两人在这一方狭隘的空间里无声对视着,季景西伸手往自己脸上抹了一下,指尖一片濡湿,他呆了呆,好笑地望着自己上方大滴大滴掉眼泪的少女,“哭什么呀。”
连日来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发泄的口子,杨缱直起身,一手盖在季景西眼上不准他再看,另一手则遮住了自己的眼,眼泪顺着指缝不住往外淌,没一会便打湿了衣襟。
“没什么,你别看……”
季景西无措地僵着,最后终于忍不了,费力地撑起身,无奈地将人轻轻揽入怀,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好了好了,不哭,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回应他的是怀里人崩溃般的嚎啕大哭。
“……心肝,你这是要我的命了。”季景西叹了一声,默默收紧手臂,仿佛要将人生生嵌进血骨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切肤地感受这一切的真实。
她真的来了。
不远万里。
……
……
直到第二日清晨,杨缱才从昏沉的睡梦中醒来,睁开眼时甚至出现了片刻的记忆混乱,有些不知自己身至何处。
暗七进屋时看到的便是她呆愣愣拥着被子坐着的一幕,几缕不听话的头发调皮地支棱着,脸上一副四大皆空的茫然。暗七翘了翘唇角,上前倒了小半杯水递过去,“小姐,醒醒神。”
杨缱慢半拍地和人对上视线,听话地接过茶盏,干涸的喉咙得到滋润,神思回笼,接着猛地想起什么,慌忙伸手去摸身边床铺的温度。
凉的。
“……季景西呢?”她开口。
暗七忍着笑意,“小王爷在议事。”
杨缱终于在自家女侍卫的表情中想到了什么,后知后觉刷地红了脸。然而没等她解释,暗七便若无其事道,“见您睡得香甜,景小王爷不舍得叫醒您,便将这主院让了出来,他则屈尊挪至隔壁侧院,今早传话过来说,若是您醒来寻他,自去前院议事堂即可。”
“……”话都让你说完了。
少女有些心虚地默默下床穿衣,之后简单地净了面。暗七不是专职侍女,梳头也只会最简单的样式,出门在外,杨缱也不在意这些。收拾妥当后,便有人送来早膳,不丰盛,简单的两个小菜和米粥,但胜在爽口。
暗七望着眼前乖乖吃饭的少女,老母亲般感慨,“昨日小姐睡下后,属下犹豫着要不要顶着风险进屋把多余之人扔出去……好在燕世子让人省心,在属下耐性告罄前就主动离开了,还嘱咐属下多加照看您。不错,小姐眼光挺好。”
咳咳……
杨缱险些一口粥呛了嗓,红着脸羞愤抬头,“食不言!”
“属下吃过了。”暗七摊手,“自言自语小姐也管?”
杨缱狠咬了一口馒头。
睡了一天一夜,精神缓过来不少,想到自己正身在平城,杨缱便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见其他人。先前入城时裴校尉说靖阳带兵上了山,方才送早膳之人说将军回来了,杨缱便有些坐不住,匆忙用完早膳后也往前院去。
议事堂内有不少人,绝大部分都甲胄加身,还未靠近便是扑面而来的肃杀血气。杨缱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才踏进去,甫一露面,便觉周遭刷地安静下来,数道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
能在毓秀台万人面前论礼,自然也是不怕这等注目的。杨缱镇定地往里走,飞快扫了一眼堂内情形后便不再四下探脑,而是将目光定在了主位上。
如今的议事堂,原是府衙升堂断案之处,主位上一般只设县令一人之位,如今那里却撤了独案,并设了两个案几,一边坐着玄衣墨发的季景西,另一边,则是一张熟悉的女子面孔。
杨缱看的正是她。
女子英眉剑目,红缨箍发,随身长刀搁在案边,整个人懒散地背靠凭几,本该是飒爽利落飞扬如风,如今却面色惨白,唇无血色,虚弱至极。
见她看过来,女子面上露出灿烂的笑,一瞬间,好似那个在京城朱雀大道上打马而过的肆意之人又活泛了。
“来,都见过明城县君。”女子轻笑着开口,声音全不复往日的中气十足,“她乃本将密友知己,与裴世子一样,是接下来要帮本将与小王爷分忧之人,见她如见我,不可怠慢。”
“见过县君!”整个堂内之人立刻齐声高喝。
杨缱飞快眨眼,生生压下汹涌的情绪,肃穆地持身回礼,而后一言不发地在女子身边站定。
议事堂今日所议有二,一则战事,二则水源。杨缱来时议事已进行到尾声,后来的时间靖阳只是简单吩咐了几件事,便让众人各自散去。
很快,堂内便只剩下杨缱、季景西、裴青,以及许久不见的温子青。
靖阳似乎已经绷到极限,都没来得及开口,人便突然向后一倒昏死过去。杨缱离她最近,第一时间上前接住了人。刚一入手就发现靖阳整个后背都已湿透,再看掌心,不知何时伤口崩裂的血染了她满目的红。
杨缱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温子青几针下去,怀中人幽幽醒来,整个人都在抖。裴青上前把人接过,小心翼翼地置于软塌,杨缱跟着半跪在软塌前,沾满了血的手几次没能将靖阳的手抓住,好不容易握住了人,眼泪刷地便下来了。
她觉得自己无力又无用,面对这样的靖阳与季景西,除了哭,还是哭。
“乖阿离,别哭鼻子啦。”靖阳这时还在笑,“我有好消息同你说,我找到水啦,平城百姓有救了。你今早洗漱的水,可是姐姐亲手给你带回来的哦,厉害吧。”
大概是早先哭过一场,冲破了某种规矩桎梏,杨缱面对靖阳哭得更厉害了,几乎看不清眼前,“谢、谢谢温喻……千恩万谢……结草衔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愿唔唔唔……”
“愿什么愿,怎么什么话都说啊你。”季景西及时上前捂住她的嘴。
靖阳原本也红了眼眶,见状,又被逗乐,“你傻不傻啊宝贝儿,我让你谢我,你谢温子青作甚?该谢也轮不到你,是不是?国师大人?”
她看向一旁白衣翩然的青年,后者眼神一如既往冷如天山雪,一边熟练地为她胳膊上那道崩裂的伤口止血,一边道,“少说两句,多活十年,望殿下谨记。”
动作利落地包扎完,他偏头看了一眼身边抹眼泪的少女,顿了顿,忽然伸手搭了她的脉,片刻后从怀里摸出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瓷**递过去,“吃一颗,现在。”
杨缱泪眼朦胧,“……什么东西?”
“药。”温子青淡淡道。
“我没病。”杨缱还没止住抽噎。
温子青挑起了眉。
“……我吃。”
季景西眯着眼盯了好一会温子青的背影,随后又看了一眼可怜巴巴干咽药丸子的少女,“敢问国师,我家阿离为何要吃这药?此药有何功效?”
“是啊,国师大人,阿离为何也要服药?”裴青皱眉,“可是有何不妥?”
温子青头也不抬地随口答,“止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