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丁书贤看来,此次明城县君南下休养,兴许并非单纯散心来了。虽说以她信国公府嫡女的身份,来到岭南不去拜访温家不太可能,但他更愿意相信,杨缱就是冲着温家来的。
他也不知这是哪来的直觉,脑子里念头一起便再也放不下,顺着便考虑起杨缱去温家做什么。她一个女子,又未出阁,首先排除联姻的可能,信国公府还不至于让自家嫡小姐这般上赶着抛头露面……那么会不会是杨相公授意的?温杨两家,要一起筹划什么?
“温家”这两个字,在岭南所代表的意义太多,柳东彦等人就差明着说温氏不详了,但又不能否认的是,曲宁温氏的能量实在太大,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过了弘农杨氏——温家的态度,比什么都灵。
以过去的种种来看,此说法是成立的。
当年帝师入世,选中了当今,后来果不其然,皇上打败了他的诸多兄弟坐上皇位;再之后,温氏拒绝与谢氏联姻,不准自家嫡女嫁给谢三,没多久,谢家便出了事……
丁书贤不得不去想,温杨两家接触意味着什么。
如果温氏看好信国公府杨家,那么,是不是表示杨氏还要风光许久?那他义父丁志学此时倒戈向太子殿下和六皇子殿下是否妥当?
而若是温氏不看好杨家……他们是不是要进一步做好安排和筹划?
丁家对杨家并无什么太深的仇怨,顶多是有些不满。说句不好听的,丁志学只是忘恩负义、想另攀高枝罢了。杨家如今青黄不接,杨相虽位高权重,膝下的子女却都还未立起来,姻亲王氏又已覆灭,嫡小姐也未嫁人,最关键的是尘世子还不知能活多久。
丁书贤完全相信,如果尘世子身子骨康健,他义父绝对不会在这时候选择倒戈。
信国公府若是在杨绪尘手中,将有万千的可能。可他久病,已被断言活不过二十五岁,这天下,还有谁会怀疑孟国手的判断吗?
明年杨绪尘便及冠了,他的日子开始倒数,杨家后继无人,杨相就算再苦苦支撑,难不成还能活到杨绪南这个嫡次子坐上百官之首?
他们丁家,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
更何况,太子殿下和六殿下给出的条件太丰厚,丁志学只要抱紧殿下这根稻草,下一步定能成功回到京城,到时等着他的便是封侯拜相。未来的仕途,并不会比杨霖差多少。
人往高处走,常情,不是么?
如果不是季景西,他们也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丁书贤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酒盏,思绪一下飘到两年前,心中对丁语裳的不满又多了几分。
若非那时七妹得罪了景小王爷,父亲回京谋官的路也不会被堵死。而那时明明还有机会的,信国公却选择了袖手旁观,连拉扯他们丁家一把都没有……
“……书贤,书贤?”柳公子的声音猛地将丁书贤的思绪拉了回来。
“怎么?”他迅速收拾好眼底神色,和缓地抬眸。
“哥几个在问,明日要不要去送送公主殿下他们,你觉得呢?”柳东彦问。
丁书贤笑起来,“我也不知啊,不如我回去问问父亲?”
“欸?那好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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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风平浪静,翌日一大早,六殿下、丁太守等人便自觉地等在了城外的十里长亭。没多久,象征着温家标志的马车打头驶来,后面则跟着三辆瞧着甚是低调的车架。
没见公主仪仗,也没见着那抹红衣身影,六殿下等人先是一怔,接着面上显出了疑惑。
车架在长亭前停下,温子青从第一辆马车上跳下来,无言地对六殿下和丁太守行礼。在他之后,杨缱也下了车,恭敬地给两人屈身致谢,“多谢殿下与大人前来相送。”
六皇子季琅顺着她身后瞧了半天,没见再有人下车,不由开口,“只有缱妹妹你一人吗?皇姐和景西呢?”
杨缱答,“靖阳姐姐与小王爷觉得并未递帖便贸然上门,有失礼仪,加上他们对拜访温家并无兴趣,因而我们并未同行。”
此话一出,季琅与身后众人均是一怔,“……你是说皇姐和景西,不去曲宁城?”
杨缱疑惑地歪头,“为何要去?杨四拜访温家乃是依礼而行,公主与小王爷却是不必如此。”
“可,你们不是一起的么?”季琅一头雾水。
“这个啊……大抵他们觉得无趣吧。”杨缱甚是有自知之明,“兴许这一路而来,靖阳姐姐与小王爷觉得太沉闷了些也不一定。殿下莫担心,杨四已与公主殿下约好,去拜访过温家长辈之后便会返回宣城。”
“……”也就是说,季景西与靖阳居然还在宣城内?
众人脸上的神色均有些尴尬,还以为自己送的是公主与小王爷,没想到连殿下都出动了,大动干戈却只是送明城县君拜访长辈……
“原来如此,还真是那两人能干出来的事。”季琅很快反应过来,温和地笑笑,“缱妹妹莫怪他们任性,那两人向来不着调,待我回去定会说说他们。”
杨缱摇摇头,“无妨。时辰不早,殿下与丁大人请回吧,我们也该启程了。”
季琅笑着颔首,又同温子青简单说了两句,见他性子清冷,便也没了攀谈的兴致。反正都已经到长亭了,送谁不是送,便也好脾气地将两人送上马车。
确认杨缱后面那两辆车都是随行之人后,季琅心中再无疑惑,目送他们离去后便打道回府。
回到宣城一打听,公主仪仗竟真的没动弹,太守府的下人也作证,早先公主与小王爷将明城县君送上马车后便返回了,先前还令人备下了进山打猎之物,如今正打算去狩猎。
季琅当即便去见了靖阳与季景西,发现两人竟真换了身骑装打算出行,发现他到来,还有些诧异。靖阳对他发出了邀请,听他以公事拒绝后,便也不强求,找了太守府一队侍卫带路,从西城门出城去了。
杨缱与温子青走的是南城门,靖阳公主与景小王爷却走了西边,全然是两个方位。这下,众人彻底相信了杨缱先前的说辞,想到明城县君的认真性子,不禁同两位贵人一样心有戚戚——和那位县君贵女一起出行,的确太闷了些。
这厢,朝着曲宁城方向行进的马车里,杨缱正担忧地望着面前人,“真的没事吗?”
“嗨呀,你就别操心了,相信千紫,她易容一把好手,又是常年跟在我身边的,扮我绝不会出问题。”本该去山里狩猎的靖阳公主,此时正懒洋洋地窝在柔软的毯子里,一边吃着精致的小点心,一边笑嘻嘻地安慰杨缱。
后者无奈地看着她,“那小王爷那边呢?”
“他?”靖阳头也不抬,“他就更不用担心了。你有所不知,自打三年前景西出了那档子事以后,燕皇叔在他身边不知塞了多少暗卫和影子。影子你可知?就是以防不时之需让他用来脱身的。”
三年前南苑书房皇上遇刺,景小王爷被掳,之后侥幸脱身,此事在京城上流不是秘密。既然靖阳公主都这般说了,想来应当是没事。
“不过啊,我猜景西他没多久就会跑来粘着你我,你信不信?”靖阳公主笑得很是幸灾乐祸,意有所指地抬了抬下巴示意前面那辆马车,“温少主那般冷漠的性子,能把景西憋死呢。”
杨缱想了想,也无法想象出温子青同季景西相处的模样。
事实证明,靖阳公主的确了解他这位堂弟。待夜间众人进入途中驿站留宿时,季景西二话不说便跑来同两人商议第二天换马车的事,看来果真性子不合。
软磨硬泡半晌才得了应允,季景西说的嘴皮子都干了才见杨缱点头,当即大松了一口气,与靖阳公主一起告别了心上人,结伴往另一个院子走。
路上,景小王爷感慨,“皇姐,你说世族出身之人,是否都正经得如同模子里刻出来一般?”
满月的清辉洒下,将蜿蜒的石径照的发白,无风无霜前面带路,千百与无泽跟随,整个驿站今日只住了四个主子,最好的庭院被分给了他们二人。靖阳抬眸看了一眼天幕中凉如盘的月,斜睨过来,见自家堂弟那张脸上满是难以言喻的表情,忍不住笑,“你同温少主相处不来?”
“差不多吧。”季景西双手背身悠悠踱步,“皇姐怕是没见过一个叫谢卓之人,那人乃是当年谢氏的嫡长孙,同阿离是青梅竹马。当初我并没在意过,可今天一整个白日里的相处下来,才发现,谢卓、温子青、阿离、杨绪尘,包括裴青在内,他们在某些方面,真的特别相像。”
他说的认真,连带着靖阳也跟着收起了嬉笑,沉默片刻,意味不明地短笑了一声,“世家子。”
“是啊,世家子。”季景西敛了眸。
无需多言,已是道尽了对先前那‘相像’一说的全部理解。
十月底的岭南渐冷,风一吹,丝丝凉意不受控制地往骨头缝里钻。风将季景西脑后的发微微扬起,那张不辨雌雄的脸在月辉照耀下,一半明媚白皙,一半隐入阴影里深重如磨。
他沉默地往前走,忽然不知想到什么,讥讽地挑了挑唇,“小爷我果真对世族喜欢不起来。”
季氏没几个人喜欢的,靖阳公主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应和,只道,“然而你想求世家女。”
“……”怪我?怪杨缱太可爱好不好!
噎了他一把,靖阳公主满意地笑起来,顿了顿才收起玩闹之心,沉沉开口,“……你我自小便知这是个火坑,然而却都不要命地往里跳,这说明什么,不用我赘言。有些事,不分什么世族不世族。你不能否认,他们有他们的可怜之处,却也有他们的好。”
“我知道。”季景西耷拉着眼皮,声音缥缈而轻忽,“皇姐,若有朝一日季氏彻底同世族撕破了脸,你我该如何自处,你想过么?”
“想过。”靖阳平静地答,“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为争取一个双赢局面而不惜一切。”
“不成功呢?”
“那就成仁吧,我不怕。”
人都是自私的,靖阳也不例外。她能为了国家大义、百姓安危,牺牲在漠北战场而在所不惜,但却不能眼看自家人对杨绪尘下手。
说她小女子心性也好,不懂事也罢,明知长辈历时三朝都在打压世族、夺权固权,可真要她站在杨绪尘的对面,不可能的。
上前两步来到季景西面前,面对着他,靖阳公主轻浅地笑起来,“景西,你所担忧之事,大可不必全扛在自己肩上。作为你的皇姐,真到了那时候,我自会挡在你面前。我相信绪尘也是一样。”
她含笑地望着眼前怔愣的红衣少年,忍不住做了个好多年没做过的动作,抬手揉揉了他的头。
“别怕,你和阿离好好的就行。”
她是个拼杀在战场的将领,她心悦的那个人,是个久病沉疴的病人。
真正不怕死的……是他们啊。
“当我小孩子哄呢?”季景西玲珑心窍冰雪聪明,瞬间便懂了靖阳未尽之语,心底感动得一塌糊涂,嘴上却依然道,“别小看人啊皇姐。”
“不小看,不小看。”靖阳嘻嘻笑起来,“不过嘛,想让我瞧瞧你的本事,至少先想办法把阿离娶进来吧。”
季景西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用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