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两方久峙不下,商会门口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怕季景西与杨缱收到冲撞,白露将他们带上了对面的茶楼。而路对面,丁书贤已经同商会首领老吴以及收税人横老大交涉了起来。
“……横老大,何须这般大动干戈?不管怎样先放了那位小兄弟吧。”
丁书贤望向被一众大汉围在中间、只要横老大一声令下,就会被群起而攻之的无风少侠,然后眼尖地发现无风手里握着一个沉香木的长盒,想来就该是血碧华了。
他四处张望了几下,没瞧见季景西与杨缱,心想两人此时定是在某处看着,不由的心下恼火。既嫌弃横老大这种时候无事生非,害得他不得不出面,又觉得那两人也太过嚣张了些,竟是全然不关心发生了什么事。
但方才在望江南,他话都已经说到了那份上,今日杨缱的香料若是出什么问题,岂不是在自己打自己的脸?
“什么风将丁少爷吹来了?怎么,您打算插手此事?”横老大是个虎背熊腰、长相凶恶之人,闻言,皱眉看向丁书贤。
后者气定神闲道,“插不插手,得看横老大给不给我丁书贤面子了。”
横老大那满脸横肉的脸上微微变了神色,似是拿不准他是否在说笑,“丁少爷有所不知,这小子手段了得,不看紧,万一他带着东西跑了,吴会长怕是要赔了夫人又折兵。我老横也是为吴会长着想,毕竟这些东西可不便宜。”
商会首领老吴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合着你不是来强收税银,而是来给他看场子的?这转眼间,姬少爷的手下居然变成了强取豪夺吃霸王餐的了?
他强忍着心中怒意,转而对丁书贤行礼,顺便将事情简单说了。
吴首领的本意是好的,他一眼瞧出了季景西与杨缱不一般,近来宣城来了不少贵人,作为一个生意人,这点判断力他还是有的,如今丁家公主都出来调停,显然让他坐实了心中猜测。
可哪能想到,横老大居然被那几个不长眼的说动,不仅想从那两人身上刮下一层肉来,居然还打起了方子的主意!
他同香料打了一辈子的交到,血碧华这种东西他也是知道的,可知道却不代表了解,他也好奇,甚至都想好了,事后无论如何都要拉下老脸求那位杨小姐给他开开眼。古方的魅力,他相信在场所有的掌柜都无法抵挡,然而做生意要将道义与诚信,这种事,他老吴做不出来。
丁书贤听完,望向横老大,“横老大给个面子,算了吧。”
“丁少爷,您这是在与我老横说笑?”横老大面对丁书贤,态度比对柳东彦缓和不少,但却也没有妥协,只是心照不宣道,“规矩您是知道的,这种话,您就别说了。”
“……”我知道规矩!我也知道你们是想宰人!可你也得看看宰的是谁!丁书贤心里苦,嘴上却依然要苦口婆心,“横老大,买主是在下一朋友。”
“哦?丁公子的朋友?”横老大踟蹰了一下,想了想,咬牙道,“行!丁公子的面子我老横不敢不给,八百两!”
丁书贤心下有些得意,看来这莽夫还是怕自己的,“八百两太多了。”
横老大顿时不满地皱眉,这少爷今日怎么回事?他难道不知这税银里还有他那一份?
他能成为这宣城下九流里的头儿,察人观色是看家本领。今日他之所以出面,都是因为有两家掌柜的主动找上他说有生意做,可人一来,却没想到对方这般胆大,那商会的老吴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敢驳他!这也就罢了,丁太守的公子竟然也来说项?
能惊动丁书贤的人,真的是普通富贵人家?
怕不是自己被利用了吧?横老大心思粗,此时却忽然想到了方才有人给自己提的“让买主拿制香方子换”的建议,顿时两道浓眉挤得更紧。
“最多五百两,不能更少。”他粗声粗气道。
从一千两到五百两,横老大何时有过这般好说话的时候,还不是看在他丁书贤份上?丁大少爷忍不住得意地笑了一下,一本正经道,“真的不能再低了?”
横老大立时便意会他的话外之意,摇头,“丁公子别为难我老横。”
“……唉,好吧。”丁书贤遗憾地叹。
横老大点点头,“那说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什么时候税银到了,什么时候我们放人。”
丁书贤做戏做足,又据理力争了好一会,横老大铁了心的不松口,只好无奈放弃。
见事情已经定下,商会首领吴会长无奈地叹了口气,望向丁书贤等人的眸光复杂至极。
人群外,某间茶楼露台的凭栏前,将这一场闹戏看了个全须全尾的杨缱忍不住蹙眉,“……不是说半钱血碧华够不上收税的坎?这丁书贤怎的连问都不问,就笃定了我们得交税银?这宣城人都这般财大气粗?五百两银子居然觉得合理?”
“对他们来说大约合理吧。”季景西凭栏而待,懒洋洋地回答她。
一条宣河,一座东市,数不清的雪花银,让这帮人对银子都快没了概念。一份税银分四家,朝廷、太守府、望族、地头蛇,他们可真是敢啊。
也不知杨相在听到他过去治理过的宣城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会是个什么心情。
“五百两……”杨缱抿起唇。即便是在京城,普通百姓一年也不过十两银子过活,当初堂堂谢家子想赎回自家印鉴,却也要为一百两折腰。而在宣城,那些人出口便是百千两……
见她面色不太好,季景西无奈开口,“这还只是岭南,如若以后有机会去了苏杭,见识到那些江南的盐商,五百两都不过是小数目。”
盐铁茶酒,那才是国之大头,香料毕竟是少数人才玩得起的东西。
“皇商岂能与这些人相提并论?”杨缱忍不住叹,“中饱私囊屡禁不鲜,可想而知父亲所辖户部每日有多辛苦。”
她定定地望着眼前人,郑重而诚恳地开口,“小王爷,若是你今后入了朝,请切莫忘了本心。”
季景西笑起来,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眸光幽幽俯视整座城池,“人与人不同,贪嗔痴念皆是常情,一生追逐不过如此。杨缱,你还是不了解我季珩。与我而言,本心是你,所求亦是你,只要你好好的,旁的,我都不在乎。”
功名利禄,远大前途,如果没有你站在我身边陪我分享,要来何用?
太子堂哥想要坐那张椅子,五哥想要自由,六哥要的是位极人臣,季珏想封王,皇姐想回战场……他们季氏那么多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
相比而言,反而是季景西要的最简单,也最难。
只要太子不作妖,他迟早会登位,登位之后,无论是老五、老六、老七都能够得偿所愿。靖阳公主艰难一些,可如果她此次温家之行能够顺利,接下来便是一片坦途。
唯有他季景西,要走的却是一条挑战大魏朝规则的绝路。
季杨两家若是成功联姻,接下来会有多少人效仿,皇家对世族时延三朝的打压平衡是不是会一朝打了水漂,他季景西今后是不是要一辈子将脑袋寄放在皇帝的龙案面前,会不会从此斡旋与其间……这些看不见的软刀子,才是真正可怕的地方。
……
之后的事,季杨二人并没有再看下去,径直出了茶楼便返回别院。而直到踏进庭院,季景西才忽然停下脚步,“糟,忘了无风了。”
杨缱:“……”
“噗——”白露噗嗤一声笑出来,一旁的无泽也笑嘻嘻道,“主子,要属下去把他唤回来吗?”
季景西想了想,摆手,“算了,让他待着吧,好歹是个人质,没见着银子和古方之前,他还有点用处。”顿了顿,他又补充,“再说,那些人反正也伤不着他。”
……有你这样当主子的么?
杨缱一言难尽地瞥了他一眼,“拿古方或银子换无风?”
“……你这小脑袋瓜里怎么尽是实诚?”季景西好笑地转头,“还真打算给银子息事宁人啊。不是都说好了么?银子丁书贤给啊。”
“啊?”杨缱怔愣。
季景西嗤笑,“他不是说,你的香料他包了么?等着他上门再说罢。”
话是这么说不假,杨缱抿了抿唇,“加上税银,要千余两了吧……”
“所以我说,等他上门。”季景西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爷得去小睡一会,阿离也歇着吧。小凡,若是丁书贤求见,就带他随便哪里等着,等爷睡醒了再去唤你们主子。”
小凡下意识望向杨缱。
“……我说你小子,怎的做什么都先请示她?爷难道还使唤你不得了?”季景西哭笑不得。
小凡默默撇撇嘴不说话。
他要抱紧自家小姐的大腿,免得对某人太过殷勤,真被让出去怎么办。
杨缱蹙眉,“上门既是客,不能有失待客之道。”
“那就好茶好水伺候着呗,谁拦着了?只是你别出面罢了,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单独见一上门的男人作甚?”季景西忍不住点她额头。
杨缱捂着额头,竟无言以对,只好糯糯道,“那我回了。”
红衣男子笑着挥手,“去吧去吧。”
目送着杨缱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转过身,他面上早已收起了先前的困顿之色,取而代之的是极为少见的冷漠讥嘲。
一边步履不停地往回走,季景西平静开口,“无泽无雪无霜,让无风把东西带回来。”
“是。”三道身影齐齐在身后低声应和。
不过是通知无风一声,远用不到他们三人一起出面,无泽忍不住抬头,“除了无风,主子还想见谁?”
红衣男子轻抬眼眸睨他一眼,幽幽古琴般的声音宛若深埋地下的磐石,“商会首领,那位横老大,还有几个掌柜的,都请来。就说我季景西……请他们喝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