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燕国六皇子在六州战场重伤下落不明,等他再次回到燕国时,已经从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变成了神魂重伤失忆的傻小子。
燕国六州出云之地,与周国、青阳边界相邻。
流落在三交之地的六皇子,被周国和青阳的人发现,由周国刑季、青阳南宫明一路护送来到燕都。
站在城墙之上的东兰离回头朝王宫的方向看去,宫内灯火通明,天地风雨飘摇。
东兰离知道,到这后期,母亲掌管的军队,只负责抵御外族入侵,而燕国内斗,所有人都有份,因为母亲也无法做到释怀一切。
母亲到死也不愿意将燕国的天下交给赵氏一族。
赵余乡想尽办法要治愈六殿下,可燕王不想被任何人夺权,哪怕是自己的儿子,所以他放任不管。
太子一党更不愿意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能活着。
长公主一党也不愿去救赵家的人。
赵氏一族力保六皇子,用尽了所有办法,不惜瞒着赵余乡,与南靖的人合作。南靖出过一位灭世者,拥有异火的兵家十三境术士,也是曾为南靖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军。
南靖大将军辛武死在燕国,死在燕国长公主夫君的手里,所以南靖与赵氏一族联手合作的目的很明显,他们要赵氏一族杀了长公主和东兰巽。
可惜东兰离直到最后才知道。
他偷偷带回高天昊,和赵余乡合作,私下带人去治愈六皇子。
那时候少年以为,只要六皇子治愈恢复从前,阿姐就不会继续伤心,母亲也不用被迫接下六皇子留下的烂摊子,父亲也不会一去不回。
如今才发现,有些事无论如何,就算你拼尽全力,依然无法改变。
恍惚间,画面一转,少年从高墙之上来到楼阁之中,他伏案而睡,手中拿着还未雕刻完成的机关格子,半梦半醒中听见母亲和阿姐的谈话。
“他真的救不回来了吗?”阿姐伤心问道,“娘,很多事情他也和我们一样没得选,可是为什么……”
懵懂的少女,还不懂情爱,只是单纯地为好友的糟糕处境感到伤心难过。
公孙羲微微俯身,动作温柔地替女儿擦拭湿润的眼角。
“我们要面对的世界就是如此,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害怕。”母亲的声音轻轻落在女儿耳畔,“对不起。”
如今的燕国局势,无论是对他们,还是对这些孩子来说,都是残忍的,似乎没有尽头的折磨。
阿姐离开后,母亲仍旧在屋中,她伸手轻轻拨动插在桌面的水风井,红色的纸风车缓缓转动,风流水气随天地转走。
母亲在屋中待了许久,东兰离再也忍不住继续睡着,于是睁开眼醒来。
小少年目光清明,坐姿端正,没有半分熟睡醒来的迷糊。和母亲比耐心,又是他输了。
公孙羲就站在桌案对面,见此只是微微一笑。
二者对视时,少年的目光逐渐变得深邃,眉眼轮廓都长开了,褪去少年的俊雅矜贵,变成了混迹乡野市井的张扬淡漠。
少年似乎十分迷茫,对母亲发问:“我们做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拯救燕国吗?”
公孙羲知道他偷偷叫人去救六殿下,却没有开口阻止。
面对孩子的询问,母亲却摇摇头。
“不是拯救,而是结束。”
“只要还有一个旧时代的人活着,燕国的浩劫就永远不会结束,包括我。”
“阿离,输赢有时候很简单。”
公孙羲伸手在虚空中一点,一幅幅燕国地图出现在桌案上,倒映在少年眼中。有的地方落下了黑白双鱼的标记,这些燕国地图仿佛一座巨大的鱼池,细小的游鱼们在无人察觉时悄然藏匿其中。
“你和你的敌人目标必须一致,否则永远不会有结束的那一天。”
鱼池中的黑白双鱼互相交错游动后,化出无数烈火,将鱼池焚烧殆尽。
少年眼中流转燃烧的火焰,火光明亮耀眼,记忆深处却闪烁出某处深海之中爆燃的烈火,农家圣者被烈火焚烧惊恐不已的一幕,黑色的火焰朝他吞噬而来时,少女紧紧护着他一起坠入深海之中。
是你求她救你的。
是你非要她拼尽全力来救你。
是你要她选择守护而不是毁灭。
少年紧紧攥住手中的东西,呼吸变得急促,面临窒息,从桌边摔倒在地上,等他挣扎着撑住桌角再站起身时,眼前的一切都变了:
在六皇子居住的主殿内,蒙着面纱的白衣少女高声说看见可疑人影跑进殿内,所以要进去查看,被望舒郡主拦下。
望舒郡主拦在前方,冷眼直视蒙面少女:“这里是燕都王宫,岂容你随意闯入!”
蒙面少女却没有半分露怯,扬声道:“我奉王上的命令看护六殿下,若是发现有威胁六殿下的存在,可以直接处理。郡主殿下,还请你让开,否则我可以将你的阻拦视作为残害六殿下的同伙行为!”
望舒郡主不让,蒙面少女非要闯,两人不可避免地交手。
蒙面少女带了几位十三境术士,而望舒郡主只有一人,即使开了兵甲阵,却还是被两位十三境大师联手困在原地。
蒙面少女越过望舒郡主往前走去,推门进屋,屋门刚推开缝隙,就被人从里面拦住。
东兰离在屋内抓着被推开的一扇门,抬眼望进少女极黑的眼底。
无论是母女、姐妹,她们都有着相似的眉眼,同样极黑清亮的眼瞳,却又特点分明的不同,那个人在东兰离心里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蒙面少女惊诧地望进少年眼中,不过瞬息,少年似随后开门的动作,却让蒙面少女感觉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力,带着她踉跄步入屋内,耳边响起屋门重重关闭的声响,她猛地回头看去:
少女身后无数道殿门关闭,而殿内空无一物。
“谁?!”
她上前质问,御气撞门,屋门只开了一扇,却是没有尽头的过道。
蒙面少女不断御气使用名家字灵摧毁殿门,却仍旧能听到不间断的关门声响,她好似永远也走不出这座宫殿。
同时东兰离带着给六皇子治疗的高天昊从地道离开,高天昊跟在后面直呼好险,若是让那小姑娘进来就糟了,治疗神魂期间可不能被贸然打断,否则六殿下就真的要变成傻子好不了了。
“你这招这不像是我见过的九流术,是你们机关家的手段吗?”高天昊追问。
东兰离没有回答。
高天昊跟在后面:“你不说我也看出来了,机关家的手段确实很神秘,而你更神秘,这座地道我看也是你想办法弄出来的,宫里那么多十三境大师和圣者竟然都没有发现。”
“你可比你的哥哥姐姐们藏得更深。”
少年走在前边却问:“异火真的能毁掉整个玄古大陆吗?”
“什么?”高天昊愣住。
“我说,异火可以无视不战誓约,烧毁六国吗?”少年回头朝老者看去。
高天昊沉思后说:“不知道,毕竟没人试过。”
“不是预言异火会毁灭世界吗?”少年却问,“为什么做不到?”
“少爷,那都是六百年前的预言了,何况那预言可是……被方技家称为无可复现的,天赐之梦。”高天昊苦笑回答,语气却严肃,“预言降临之初,当晚玄古大陆的所有人都看见了天坠异火焚烧世间万物的一幕,所以这份预言传到今日都没有断代消失。”
“就算六国有心掩盖淡化异火的危害,降低世人对异火的恐惧,但他们自己却是最害怕异火的。”
东兰离站在原地陷入沉默。
高天昊心脏快要跳出胸口,小心翼翼地问他:“你在想什么?”
“阿娘说的没错。”少年自顾自地往前走去,“未来的世界,是被烈火焚烧的模样。”
就算是不战誓约,也无法抵挡。
高天昊追上去询问为什么,却没有从少年这里得到答案。
走出地道后,少年便要高天昊离开,让他安全地离开了燕都。
东兰离回到城外府邸,来到庭院花树下,池岸边灯光昏黄,晕染在水面,倒映出男人高大的身影,墨眉之下的凤眼微动,冷淡又平静地朝岸边的少年看去。
少年身子微微颤抖,怔怔地朝水中的自己看去。
他们都听见了来自天外少女的呼喊:
“师兄!”
东兰离的身子止不住地痉挛,呼吸沉重,眼中渐渐浮现克制不住的血丝。
“我会回到她身边。”
“我也想见她。”
“我记得我曾说过的每一句话,可我只是……”少年几乎跪倒在岸边,呼吸难捱,每一字都说的艰涩无比,“想再多看他们一眼。”
梅良玉自水中朝岸上看去,看着如此脆弱的自己。
“阿离。”
后方传来兄长疑惑的声音,玉衡亲王来到东兰离身后,一手搭在少年肩膀蹲下身去,“怎么了?”
兄长温和的声音落入东兰离耳中,东兰离垂眸,却看见兄长系在腰间的神木签,黑色的签面闪烁着金色的咒符纹路。
“没什么。”东兰离满头是汗,口齿不清地答道。
玉衡亲王却扶着他的肩膀,让他抬头看着自己,而东兰离只与兄长对视一眼就别过脸去。兄长见少年满头是汗,满眼是血,接近濒死的模样,眼中蓄满疼惜之意,轻叹一声,露出歉然的神情:“阿离,对不起,只留下了你一个人。”
东兰离神情僵硬,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
“一个人太辛苦了,回去吧。”
“哥……”
玉衡亲王轻轻拍着少年的肩膀,眼里带着安抚的笑:“阿娘有爹爹照顾,阿姐这里有我,我只是怕未来你一个人会很孤独,但也许……你的选择也挺好的。”
“阿离,爹娘可以为了他们的誓言付出生命,我也可以为了我珍视的家人付出一切,但我们都遵从了自己内心最想要的,你只要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可以,谁都不会阻止你。”
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此刻目光珍重又冷静地直视着东兰离的双眼,温柔的话语压下东兰离即将崩溃爆发的情绪。
“走吧。”
玉衡亲王站起身,温声说完,朝少年伸出手。
东兰离扬首朝兄长看去。
脑海中飞闪的记忆浮现神木签落地断裂的瞬间,兄长走入卦阵中献祭自己,厉声呵斥:“阿离,走啊!”
原来兄长早就占卜到结局了。
东兰离颤抖地抓住兄长的手站起身,一直目光担忧望着少年的兄长在此刻终于释然一笑。
万物转瞬在烈火中焚烧毁去,湛蓝之海落在少年眼中,他从燕国来到陌生的海域,生活在机关岛,往返太乙学院,站在鬼道圣堂大殿门外,似乎开启了新的人生。
海风狂暴,带来雷鸣暴雨。
梅良玉睡在圣堂殿内的躺椅,午夜时分,外边暴雨不歇,他却看见少女站在暴雨之中,迎着昏黄夜灯,淋了满身的雨却满足而轻松。
每到雨夜,她总是湿漉漉一身,置身一个人的世界中,提着裙摆赤脚踩水,独享属于自己的秘密。
梅良玉看了许久,每当他睁开眼,都会看见少女在暴雨夜里踩水的一幕。
不知是哪一天、那一瞬,他望着雨夜中的少女,眼里下意识浮现笑意。
于是梅良玉的视线再也没能从虞岁身上移开。
暴雨不歇,圣堂殿内的青年望着外边踩水的少女许久,久到他的愤怒、杀意、毁灭欲被牢牢压制。
久到体内的五行光核被千机之心锁定其中。
青年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的画像,他始终注视着雨夜中的少女。
梅良玉再次闭眼。
他醒来的地方不该在这里。
*
山谷中的雨停了。
溪河暴涨,快将地面淹没,山石滚落,弄得山谷内一片狼藉。
虞岁会在白日里伏在溪河边的石头上休息,耳边是溪水急流的声音,但不知为何今日那声音越来越小,逐渐消失,没能打扰她分毫,让她睡了个好觉。
她在黄昏时分醒来。
神魂深处的那一簇异火飘摇,虞岁察觉有人在自己如此近的地方,睁开眼醒来,入目的却是熟悉的身影。
男人背对虞岁站在前边,正对落日,残阳血红,给本就混乱的山谷染上了荒凉之色。梅良玉脱了外衣盖在虞岁身上,此刻暮风吹鼓他单薄的衣衫,却彰显他结实稳健的身形,在风暴之中稳稳地站在原地。
“师兄?”虞岁抓着衣服轻声唤道。
梅良玉回过头来朝她看去,漆黑凤眼内满是平静。
虞岁却觉那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四周不见张关易和梁震的身影,估计又是用吞距藏在远处观望着,吞距超出异火感应范围,而且施展吞距拉开距离时,无法被她放出去的五行光核追踪。
梅良玉朝虞岁走来,在她面前蹲下身,和伏在石头边的虞岁对视。
虞岁问:“你什么时候……”
梅良玉说:“半个时辰前。”
虞岁又问:“那两位院长……”
梅良玉又道:“在山谷外边,我让他们别过来,我想先和你聊聊。”
虞岁听后,挺直腰背坐起身。梅良玉却伸出手替她抓住往下滑去的外衣,重新给她披上,动作自然,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这会是冷还是热?”梅良玉问。
虞岁主动将左手递给他,梅良玉伸手握住,滚烫的温度,与他冰凉的手掌和肌肤呈现极端对比。
梅良玉轻轻捏了捏她的手,随后握着虞岁的左手贴在自己的脸颊,抬眸望去。
那漆黑的眼瞳中装着难以言说的风暴,席卷一切。
虞岁单手轻捧着男人冰凉的脸,注视着师兄不同于常的一面,指腹轻轻划过他眼角,问了另一个问题:“你断了结契吗?”
“我的五行光核被千机之心炼化了,千机之心不被神魂结契窥探,是被它断了。”梅良玉冷静解释。
虞岁这才松了口气:“结契断掉的时候,我以为你死了。”
梅良玉却淡声说:“我会有这一天。”
虞岁皱起眉头:“师兄,谁都有死亡的这天,照你这么说,我也会有这一天。”
因为梅良玉的回答,她明显不悦起来。
在虞岁继续阴阳怪气之前,梅良玉撑起身凑近吻住了她,在那柔软的下唇暧昧又眷恋地轻咬。
虞岁被亲得微微后仰,侧过身靠着溪石,在那强势的追赶中断断续续地问:“你现在亲我,是做给两位院长看的吗?”
“不是。”
“你记起来了吗?”
“嗯。”
“见到想见的人了?”
“见到了。”
“师兄,你会怪我叫醒你吗?”
“……”
梅良玉停下动作,与虞岁拉开距离。那双杏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虞岁。”梅良玉重新凑近她,亲亲她的脸颊,在她耳边低声起誓,“我不会让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