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不守承诺的小疯子。
他答应过不会听她心声。
蓐收立即回应:“我不是故意的。”
说着,上面又是一鞭子抽下来,他被人家当陀螺抽着玩,还是不反抗,就趴在那儿眯起眼,嘴巴还在不住地动。
兰疏影看懂了他的口型。
他一遍遍默念着:枞殊,枞殊,枞殊……
这个幼稚鬼。
居然还在挑衅,嫌自个儿被揍得不够么。
他的模样太凄惨,兰疏影很勉强地信了他是没控制住那个类似读心的能力。
惩罚结束后,鞭子消失在原地,一道清风从那边吹来,绕着兰疏影转了好几圈。
兰疏影微怔,随即浮现出不解——她与那位大人物并未真正碰面,这是她印象里的初次接触,但……她竟然感受到几分欢喜?
那是对方的情绪,不是她的。
很纯粹的高兴,好像,对今天这次碰面期待已久。
兰疏影任由这阵风在她周围盘旋,没有表现出防备的意思,当然也没回应。
如果她努力一把还能在蓐收面前保留点秘密的话,那么,在这道不可见的风面前,她就是一只在车轮前方徒劳蜷缩起来的刺猬。
面对真正的庞然大物,再刚硬的刺都不会起作用。
防备?抵抗?没意义。
“打个赌嘛,跟你比起来,她更愿意跟我说话……”蓐收含糊地插了一句,然后当着兰疏影的面,挂着一脸抖m式的笑,伸开筋骨。
兰疏影看着他挣扎,蓄力,猛地翻过身,露出还算干净的劲瘦腰腹。
这家伙坐起来,双手在胸腹之间用力拉扯,直到撕开皮肉。片刻后,两半皮囊落地,露出缩小一圈的俊秀少年。
前后两次缩水,蓐收变得越来越符合一般人的审美,只是,变化的过程绝对不是一般人能看的。
鞭伤留在上一个皮囊,看起来相当于没被打过,污染物却固执地跟上去,顺着他的脚向上黏附。
他爬出血泊走到兰疏影面前,手掌、手肘、膝盖和小腿沾满了淋漓的鲜血,笑容格外晃眼,不像刚挨过揍的熊孩子,反而很有一种得胜归来的骄傲。
兰疏影微抬起脸,这次差不多高了。
她看他时再也不必费劲仰起脖子,挺好。
蓐收没事人一样挥手,变出崭新的白骨桌椅。
“坐。”
或许是把他刚才的话听了进去,或许是有别的原因,兰疏影感受着那道清风不舍地绕了最后一圈,缓缓散去,从始至终没跟她说过一个字。
倒是那种莫名其妙的亲近和欢喜,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
感觉就像,她们很久以前就认识。
……
云开见月明,带来的不是静谧,恰恰相反,海上开始起风,天尽头有血雾翻滚,有苍白而畸形的肉块贴着水面成群游动,看不出它们曾经是什么,只觉得阴冷邪恶。
兰疏影收回视线,轻声开了个头:“我见过的海不是这样的。”
“我只见过这样的海。”蓐收答道。
兰疏影会意。
所以,这里的景物果然是根据冥海来的,先前静谧美好,那是因为蓐收施了幻术,现在,他快撑不住了,意味着对话时间不会太长。
海底似乎有些厉害的东西,应该和污染物有关。
蓐收的回答也能看出,他果然是在刑神尸骨漂进冥海之后诞生的,再也没去过别的地方。
“你可以出去看看别的海……有机会的话。”
“那你该跟她说,我的机会在她身上。”蓐收白了她一眼。
“可是她走了。”
“你们还会见面。”蓐收语气相当肯定。
兰疏影故意叹气,显得情绪很低落:“我们层次相差太多了,像你刚才说的,她稍微打偏一丁点,我就没了,根本没资格对话。”
“死心吧,我帮不了你。”
蓐收是偶尔疯癫,并不是傻,他可以敏锐得出奇。
对方清澈的目光移到她手上。
“你已经拿到认可,有什么事就问他,他绝对会帮,不信就去试试。”
兰疏影摩挲着掌心,那里有个金色烙印。
“他”?
昼神在她手上留了这个,然后,态度渐渐变得纵容。不过……什么都会帮,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她心想,我要是能联系到外面,立马给你表演个原地消失术。
“你答应了阴神,要告诉我一些……她不方便说的事情。”
“对啊。”
“我会认真听的,开始吧。”
兰疏影尽量避免在他面前用提问的形式。
蓐收懒洋洋地往后一靠:“行啊,提醒一下,规矩是,你从我这儿获得答案,就得给我一个答案。前面就算了,从现在开始。”
啧,这么一来,她就算不明确提问,也可能欠下问题。就像刚才那句话确定了黑狱里那位尊神的身份,其实也应该算一个答案。
“好。”
兰疏影坐得笔直,等了一会,对面还是没动静,她望着恍惚若有所思的蓐收,出于谨慎,没有开口。
蓐收略显失望,摸着下巴说:“就这么说话太没意思了,来点酒。”
在投影世界里,如果想尝到酒水,除非用幻术把记忆里的东西还原出来。
兰疏影说:“我幻术学得不精。”
“哦,那我来吧,你等着喝就行。”
海上的情况愈发恶劣,阴风阵阵。
与此同时,白骨圆桌上多了一套酒器。
奇异的香气弥漫开,她眼前闪现出一幕幕影像。
比如,她不认识的某种植物,从发芽到收割的全过程。
比如无数个身影在田间忙碌,老人在田埂边举起麦穗,孩童在屋舍前咧嘴欢笑,有人把作物酿成酒,恭敬地献在神像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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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个画面,像啤酒杯里的气泡,依次清脆地破裂,当她回过神,眼前只有一汪清澈的酒水。
不多,只有半杯的量。
剩下的被蓐收递到嘴边,对着壶口咕嘟连灌几大口。
“这……”
“丰收酒。”少年眉眼间飞快地染上醉意,“来,尝尝。”
·
“滋味寡淡,这也算烈酒?可真能吹。”慧老把杯子一倾,咂着嘴感慨,“真想再尝尝以前的丰收酒啊。”
昼神侧躺着,随便金乌在那个不能愈合的伤口上折腾,听见这话才睁开眼:“你不是馋酒,是想回到过去。”
“谁能不想呢……难,难啊。”
丰收酒的精妙不在原料,不在酿造方法,而在于其中凝聚着农人收获时的喜悦与感激,以及沉羲赐予的一丝神力。
丰收之宴诸神齐聚的盛况,由上一位族长记录下来,智慧一脉的任何一个族人,无论在哪里,都能有身临其境的感觉,都有幸尝过传闻中的神酒。
慧老知道,就算智慧一脉永不断绝,那样的场面,他再也看不到了。
昼神没接他的话,他准备好的一箩筐话也不好往下说。
短暂的沉默后,金乌吐出嘴里的药糊,嘟囔道:“她怎么还不出来,知不知道我们在等啊,慢死了。”
昼神在它脑门上敲了一记。
“等着。”
金乌原地蹦跶,沉重的骨架压得床架子乱晃,弄得昼神很头疼,他却委屈得像个背着书包准备离家出走的小朋友:
“你就宠她吧,哼!”
慧老看向昼神,嘴一咧,眼神并没有笑意:“可不是只能宠着么,神位都快许给她了。”
昼神脸上依旧沉静如水。
如果兰疏影在场,她会意识到自己记忆里的“老实人”已经变了,变得看不出情绪,藏得住秘密,但这实在不算好事。
金乌已经惊得摔了下去:“什么?你再说一遍??什么时候的事???”
“咳,我没考虑过继承人,要是必须找一个,她最合适。”
昼神拍拍脑袋,他最近想的事情很多,有时候糊涂了,自己也说不出来想了些什么。上次梦醒,他想起曾经给一个叫珈蓝的小姑娘做过弱水身,在另一个丫头身上放了自己的印。
他很清楚小丫头的防备心有多重。
早在他救珈蓝的时候,一回头就看见她眼底的阴霾,说明她是知道的。
为了避免业火肆虐,弱水的载体必不能少,说是扫尾也行,说是牵制也可,而这必然会在他们之间留下一道裂痕。
于是他们的关系只能是合作大于情分。
或者,在丫头眼里,他就是个利用她、戏耍她的老混蛋。
昼神想到这儿不禁笑了笑,那孩子,向来对他们这些老家伙缺乏敬畏心,希望这次不会在蓐收那里栽跟头。
“她还不知道,你们不用告诉她。”
昼神吩咐完,开了个玩笑:“就算要分遗产,也得等我先死了不是?早着呢。”
慧老迟疑地说:“希望她永远不会知道。”
金乌眼眶里滚出大颗凝固的幽绿物质,像是眼泪,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什么,急得挠头。
昼神点点他脑袋。
小家伙想表达的无非两件事。
一是求他振作,不要死。这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他同样希望夜那边能老实点,也让他多撑几天;
二是跟他要一个解释,为什么选择小丫头?
这要怎么说呢……
最初他给出那个印,只是用来传送和通讯,因为怕那孩子一从三千界出来就被抓到。而自己虽然走不出庭院,至少在那个范围里能提供保护,仅此而已。
现在,他有不得不选她的理由。
“我知道你不喜欢她。她不会跟你交心,现在不会,以后可能也不会。可你也要知道,她看似狡诈,逐利,实则重情,守诺。等我们回到地上,如果我还在,有些事就该我去做,那我如果不在呢?”
言下之意,他陨落后,可以满足那个孩子晋升真神的愿望,这是有条件的,接了他的神位,也要接他的责任。
“不可能!”金乌昂着脖子,“就,就算你不在,还有我……”
昼神闭了闭眼睛。
“你,不够完整。”
一针见血的评价,阻断了金乌的任何反驳。
是的。
他只是一根骨头。
连完整的身体和魂魄都没有,拿什么去接那个担子?
慧老扶起备受打击的金乌,离开屋子之前最后看了一眼平静的昼神,忽然发现不必问了。
昼神已经在考虑回去之后的事。
还要说什么吗?不需要了。
解释一万句,都不如这个表现更能给他信心。
·
“你不喝,就是不信我……”蓐收半伏在桌上,醉醺醺地嘟囔着,右手伸出来推了下杯子。
兰疏影干了这杯幻术变出来的酒,亮出杯底。
“好!”
蓐收大笑着拍手。
再抬起脸时,眼里哪还有醉意?
少年笑容狡黠。
“喝了我的酒,这冥海,你非来不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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