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失败了。
药已到手,却被飘零渡那头僵尸盯上,我护不住又不甘心,于是趁着逃亡的时候在药里做了手脚——你拿吧,尽管用吧,我等着你倒霉的那一天,你会后悔的。
“你的眼神不对。”他狐疑道。
我飞快地酝酿好情绪,梗着脖子叫道:“我是落霞观主的弟子,还怀着玄门长老的孩子,你若敢伤我一分一毫,他们会让你不得好死!”
如果眼神能杀人,现在他该死无全尸。
僵尸松了口气,点点头:“这样就对了。”
他抢了药却没走,一直跟在后面。
我跑得快了,他就用链子拽我脚腕,让我跌倒。要是跑慢了,他就用长指甲在我身上戳出新伤,血在我身后流了一地。
用他的话说,他想知道一个人要流多少血才会死掉。
我开始害怕了,因为肚子越来越疼,孩子,你再忍忍好不好,求你了……
“真没用啊。”阴魂不散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又一个新伤口。
我的血似乎快流干了,还能支撑到下一个县城吗,我终于忍不住开始怀疑。
他玩腻了,不愿看我垂死挣扎,走了。
今天的太阳很烈。
我想起一位农妇说过,在这种天气里出生的孩子多半会更为康健。
可我实在没力气了,很痛,全身上下哪里都痛。孩子,还能平安地出生吗……
昏昏沉沉中我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像年画上的童女似的,让我不禁心里欢喜,她哭着扑上来叫我娘亲,还让我千万别睡。
对,不能睡,孩子在等我呢,还有陆深……他那么嘴硬,说让我滚,没准正巴巴地盼着我回去呢……
我奋力坐起来给自己推腹。
没想到……却摸了个空。
原来我已经死了啊。
鬼差没来拿我,于是我就在这里待着,目睹那名老郎中剖开我的肚子,把馥儿取出来。
我曾跟陆深开玩笑说,要是以后我俩有了孩子,男孩就叫狗子,女孩叫馥儿。他明明眉眼都带着笑,却在我头上敲了一下,板起脸,让我认真做完功课再乱想这些。
刚出生的孩子都不好看,可我觉得馥儿绝对是最好看的那个。
她要被带走了,我不放心。
我得跟上去才行!
就这样,我舍了这具躯壳,化为一抹意志,进到馥儿识海里,准备长眠——只有这样才不会伤到她。
如果可以,我真想看着她长大,跟她分享每一天的见闻,可我做不到,只能期盼着救馥儿出来的郎中是个大善人。
他若能收养馥儿,将她养大成人,我愿将一切奉上。
在无际黑暗里,我反复梦到这一生。后来,我醒了过来。
就在那一瞬间,我明白,我的馥儿不在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
她的气息很强大,远甚我遇到过的所有鬼王,或许,这是个神仙?我不敢继续想下去。
我实在看不懂她。
她像是有计划地过着每一天,也像是随遇而为,随心自在。
她对身边的人都不错,遇事果决,手段狠辣,也不知道到底经历过什么,这样深的戾气,该不会我的馥儿已经被她……
有一天,我的存在终于瞒不住她了。
我不清楚那是不是她设的局,很显然,她在逼我做决定。
多年前我为陆深取药,那药却成了飘零渡那头僵尸晋升的良方;如今我已是幽魂一缕,又成了自己那具肉身突破飞僵的药。
如此循环不息,几乎让人想要大笑三十场,笑到流泪,再啼血。
……
我只能接受。
她失血太多,如果不尽快解决掉外面那家伙,馥儿的身体会死,就更没可能回来了。
然而当我与毛僵融为一体的那一刻,我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永生难忘。
是飘零渡的那个混蛋!
或许我该感谢她?
哈哈,要不是她推我这一把,我将跟仇人擦肩而过!
青河古地阴脉的底蕴太深厚了,我清楚,他再也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来啊,让我看看你恐惧的眼神。
你会后悔的,我早就说过了。
咦,这是什么……
我发现他身上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怀里那个女孩也有。这是,天公不欲他二人就此灭亡……
我又尝到了不甘心的滋味。果然,这片天地从未予我公道。
我下意识摸到腰间的纸包,是她留给我的。
……
尸王输了。
他被我狠狠地揍了一顿,离死只差一点,就那么一点我怎么也突破不了。
他也发现了。
我让他跪下认错,这样我才给他解药。他的嘲笑戛然而止。
谁知道他当真跪了,为了那个中毒的女孩,我记得她,她父亲就是收养馥儿的那个掌柜。
我诧异过后微笑着说:“可是我没有解药。”
要是眼神能杀人,这头蠢僵尸大概也能让我碎尸万段。
这种滋味真的很好,怪不得每朝每代都有那么多人执着报仇这回事。
后来那毒还是解了。
她说就算我们不给解药,人家也不会死,索性顺手做个好事,没准还有好报。
我嗤之以鼻。
要是福报可以这么算,我做降魔师的时候,杀过多少大奸大恶的妖精,捉过多少祸害百姓的鬼物?可是天公拿走我爱人的腿,夺了我女儿的命!
莫非是我上辈子作孽太多,今生的功德都无法偿还?
她听了无言以对。
好半天才咕哝一句:“这些东西本来就没有道理。”
其实我很喜欢跟她相处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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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馥儿还在的话,我很愿意跟她做朋友。
她是个很懈怠维系感情的人,一切都是随心为之,谈不上用心极重,却让人感到次次真诚,我想,当铺里那个小和尚大概也是这样觉得的。
雷劫落下来的时候,我几乎没有犹豫,冲上去替她挡了几道。
她用百鬼搬山将我拖走,站在雷光之中淡淡地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放屁!
你要挨雷劈就自己挨,拖着我女儿的身体干什么!
我大声骂出来,生怕声音小了就被雷声盖住。
她被我逗乐了,远远地朝我摆手。
“娘……”
我愣住了。
眼前有一道光,里面站着我的馥儿。
“娘,我一直很想当面跟你说话。”馥儿努力笑着,可我看出了她强压着的悲伤。
“我以前恨过你,我跟你道歉。”
“以后我不在了你要好好过日子,要是爹实在不认你,你就把他抢出来,就当我们一家三口还在一起。”
我盯着她,一下也不想眨眼:“傻闺女……”
馥儿撅起嘴:“我不傻,不然就不会找她帮忙了。”
我听出了一点意思。
“要是没有她,我会死得很惨的,就在唐家,被吃得一根骨头都不剩,我到死都见不着你。”
“现在其实挺好的,张叔好好的,你也好好的,我还多了个那么厉害的爹。”
馥儿说了很多,而且很急,我们都知道,时间不多了。
雷劫最终结束。
馥儿走了。
我坐了很久,然后平静地去收尸。
其实都已经烧成灰了,扫起来就行。
唯一有难度的是,整座青河山都被烧了,我险些没分清哪一坨灰才是她的。
……
“都说僵尸六道不容,你说,为什么这雷不来劈我呢?”
我很疑惑地询问眼前的故人。
他已经老了,眉毛都白透了,因经历过许多苦难,身体也不好,说话的时候胸腔里还在吵闹。
背后那个巨大的禅字与他相衬,愈发意境悠长。
玄观想了又想,将这件事推给功德。
“骗人。”我小声反驳道:“她的功德比我还多呢。”
这下我们都沉默了。
下了山。
陆深坐在车里等我。
他也很老了,前几天刚掉了最后一颗牙,已经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昨天我们一起出门,路人见我对他体贴,以为我是他孙女,直夸老爷子好福气,气得他要丢拐杖砸人家。
看见我进来,他的眼睛一瞬间亮了。
我喂他喝水,给他擦干嘴角,在他耳边说:“走,我们回家。”
“回……噶……”
“是家。”
我纠正着他,同时乐呵呵地把玩着他的手。
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
再后来,陆深也离开我了。
如果戾气和爱都不能再充当一头飞僵的燃料,也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我抱着他轻飘飘的尸体去了青河山。
想找到当年她被烧成灰的地方,假装一家三口长眠在一处,每到傍晚,我们一起看着底下这座城市一点点明亮起来,也挺好的。
我在这里又遇到故人。
那头飘零渡出来的蠢僵尸。呵,手下败将。
不过这个时候谁也不算赢家,我们都是被遗在这世上的弃儿啦。
胸腔里空荡荡的,本来装在里面的人现在都抱在怀里,凉冰冰的,不会对我们笑,也不会说想回家。
我请这家伙喝酒。
是按师父教的方子做的百果酒,师父已经去了五十载,我终于得了他的三分精髓。
“好酒。”蠢僵尸淡淡地说。
我不喜欢他这副一切都看开了的样子,大家都是僵尸,勉强算是同类了,要是有个蠢货陪着我难过,多少好受些。
“我快死了。”他又灌了半瓶,饕餮似的饮法,牛嚼牡丹,平白让我心疼。
“哦,我也是。”我露出好巧好巧的表情。
他瞪了我一眼:“还不是拜你所赐。”
我当即冷笑:“那药是给我深哥医腿的,谁让你抢去?”
他瞥见我捏紧的拳头,把嘴一撇:“不跟你争。”
“喝完这顿酒,我就要去陪她了。”
我翻了个白眼:“那你得换块地方,这边是我们一家三口的,我可不想死后还跟你们搅和在一起。”
“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女人尽讲究些没意义的事。”他摆摆手,把空瓶子搁下,抱着那具老妇遗躯走远了。
“白糟蹋我的好酒。”我忍不住又骂了他一句。
兜兜转转,临行前见的最后一个,竟是我的仇人。
我怀里这个也已经老到满脸都是橘子皮了,我一边摩挲,一边在笑。
深哥,让你久等了,我这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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