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月前后，正是立冬的节气。
寒风呼啸而过，入夜后气温低得可怕。
这种时节，若是想在街上安稳地过一宿，无异于天方夜谭。
即使紧裹着羽绒服，再用干草铺在了地上，遮盖住全身，王麟也明白今夜是很难熬过去的。
但好在那三颗神奇的紫皮糖，让王麟的身体变得极其强健，奔涌的气血轻易就驱逐了入夜后的寒气，全身暖意十足。
为了不弄脏白色的人造毛领，王麟早已把它拆下来，放在羽绒服内侧的口袋中，准备在合适的时候找间当铺，当作昂贵的白裘领卖掉。
而原本同样洁白的羽绒大衣，因为躲在干草里整整一个下午，早就沾染上了灰尘，变得脏兮兮的。
王麟刚刚打完两拳，站在昏暗无人的街巷前思索了片刻，就朝着自己的那片草堆走去，准备重新躲到两面围墙夹出的巷子中。
“阁下可是附近宗门的‘隐退者’？”
冷清的街道上，突兀地响起了一道宏亮的苍老声音。
王麟朝着来源处望去，惊讶地发现，这一声喝问竟是从茶楼的屋顶上传来的。
言语吐字清晰，字正腔圆。和今天碰到的当地人的说话方式完全不同，嘴中丝毫没有夹杂这里的地方口音。
这声音听着，倒是和茶馆那位说书时评的老先生有些相似。
虽然被吓了一跳，但王麟也没有感觉意外，毕竟之前已经被那么多人发现围观。
虽然自己没有停在原地，但也没跑去多远，在魔门修士横行的地域，被发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没有贸然打量屋顶之人的外貌，王麟直接向其拱手一拜，作揖呼道：
“晚辈王麟，近日突遭变故，不知因何缘故，被仙修高人挪移传送至此。初到贵地，若有无礼之处，还望前辈海涵！”
一套早已想好的流畅托词，从王麟嘴中脱口而出。
含糊不清的突遭变故可以掩盖身上的种种异样，会诱导对话之人提出“是何变故”的问题，而非“你为何身着奇异，割须断发？”
话语中所提及到的仙修高人，更是能让眼前的这个修士投鼠忌器，在问清底细之前，不会一上来便灭了自己。
王麟的求生欲已经拉满，剩下的也只能听天由命，生死全凭眼前这位善恶难测的修士。
三颗紫皮糖强化后，那超越普通人极限的视觉和听觉，都丝毫没有发现屋顶之人的行踪。
现实世界中，评价一位深夜爬上屋顶的老大爷，不过是赞叹其身体硬朗而已。
但在修仙世界中，一位深夜悄然出现在屋顶，向你中气十足地搭话的老人，最起码也是个神秘莫测的大能修士。
这位老者从三层高的茶楼顶上一跃而下，落到了王麟的身前。
身姿缓缓飘落，从十米左右的高度降下，落地时却没有发出多大的动静。
更让人意外的是，眼前的长袍老者在落地后，竟拱手对着王麟还了一礼。
王麟诧异至极，没想到这修士对自家居然还如此恪守礼节，连忙又作揖与其对拜。
“无需称我为前辈，我早已封断灵脉，现在只是替晋城值守的一个隐退者罢了。”
老者的语气平缓，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在其临近后的一番话，王麟再次感觉到这声音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十分耳熟的音色，就好像前不久才听过一样。
对了，这声音，这身形......
是茶楼的那个说书老先生！
王麟虽然只是躲在墙角偷听，没有见到说书人的容貌，但其音色却一直令他记忆深刻。
他断定眼前此人就是白日中在茶馆里侃侃而谈，讲述魔门猎奇小故事的说书人！
老者上下打量着王麟，又看了看石板上那两个像是在宣泄不甘的拳印，思量了一会儿，没等王麟回话，便自顾自得接着说道：
“既然你‘突逢变故’，已无修为，成了归隐者，那倒不如就在此处担任仙盟驻城值守，为仙盟效力，也算是能继续帮修真界添砖加瓦了。”
老者口中的“归隐者”，是指因为种种原因在修行途中被刷下来，惨遭宗门辞退的修行者。
通常宗门也会给予他们一笔遣散费，或者是让其下山担任外门职务，管辖宗门在凡世中的产业。
归隐者已经是十分委婉而高情商的称谓了，不接受宗门退休工资和分配的，被称作烂人懒狗，而接受了的，也会被鄙夷为啃宗一族。
他今日照常在茶馆中，向凡间传达着仙盟发来的近期通报。
但刚刚宣讲完，就接到了城中传来的消息，说正午时东巷出现了修士，凭空闪现，疑似是化神练虚大能的破空手段。
闻讯之后，他特意调整了自己残留的神识，用友好平和的波动方式扫过小半个晋城，结果赫然发现传闻中的白衣修士，居然就在自己身侧，像是早就知道自己这个晋城值守的位置一样，特地在一旁等着自己。
一看就不是凡间所产的精丝白衣和制式黑靴，全身灵气全无，却还有一身明显受过锻体磨练后的身躯。趴在草堆中一动不动，一副羞愧后的自闭模样，不愿让人看到自己。
老者长叹一声，不知是在悔恨过往，还是在惋惜面前这个被宗门辞退后心有不甘的小辈。
此子一看就是有着和自己年少时相同的境遇，因不够勤勉用功而被辞退，却不甘成为混吃等死的”啃宗族”，最后被宗门内的长辈传送到人手不足的城中，让他在工作中重新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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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刻意传送至我身旁，也是请我多多拂照一二，开导开导此子，免得他一时想不开，殉道而亡。
心下早已了然的老者，催动残缺的元婴，用神识仔细地勘察着王麟的周身。
“我已在此暗中察看了许久，你还要躲躲藏藏到什么时候去？我观你骨龄不过十八，就已锻体有成根基上佳，何苦自弃至此？”
老者轻轻皱眉，语气强硬，三言两语的责问之中满是关切。
“你这两拳也发泄够了吧？随我一起来吧。”
老者落地后没说几句，但话语中的信息量极大，王麟一边在脑中极速处理着这些情报，一边拖延着问道：
“多谢值守大人关切，晚辈鄙陋，不知尊名，敢问如何称呼大人？”
——没有接触，仅凭眼光一扫就能得知我的骨龄，是什么灵眼显示或者神识探查吗？
——态度惊人的亲切，但一上来就要我和他走，不能排除他要夺舍或是祭炼血肉这些谋害我的可能。
——但街上不存在守卫巡逻，单凭无声落地的那一手，他的实力就定然远胜于我。没有反抗的可能，只能先顺从着来了。
“纯阳宫隐退弟子—石知乐，现在是仙盟在晋城的驻城值守，你叫我老石就好。”
王麟哪敢直接就应下来，叫他一声老石？明天可能自己就被抽干精气血肉，成了石头人了！
“晚辈正午在茶楼前听您讲过一段，就冒昧称您一声石先生了。”
王麟甚至没敢在先生前加个“老”字，谁知道眼前之人年岁几何，万一是个年轻修士遭遇敌人毒害，最后变得这般苍老的模样呢？
对这样的人喊个老先生，直接就像是深入雷区在蹦迪一样了。
看着王麟嘴上不停，脚却一动不动，颇为犹豫的样子，石知乐轻轻一笑：
“还不跟来，难不成你要在此处临街而睡？向全天下都看到你落魄后的模样？”
王麟只得低头称是，刻意保持了三米的安全距离，小心翼翼地跟在其后。
走出逼仄的昏暗巷道，外面月华洒落，大道上被照得清清亮亮。
两人一路默然无言，周围寂静一片，只有王麟自己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回响。
气氛诡异压抑，绝对称不上好。
在王麟一路思索求生手段，惴惴不安时，石知乐突然出声道：
“把路记熟。”
王麟不明所以，只是轻声应下。
“你打出印记的那块石板，是街坊作菹菜时拿来压缸用的，明天记得去向那家赔个不是。”
“入了凡尘，就要多多思虑他人，今后你要牢记，不可再如修炼时那般，只存修己图强之心。”
月光照耀下的石先生，身形清冷，浑身好像笼着一层寒霜。
他在冬日中说话，嘴中也不露出白气，仿若是位高处胜寒人中仙。
但在他的口中却是经常吐出透着热乎劲儿的话语，像极了胡同边的好心老大爷，随和地指出自己的不是。
王麟看着三米开外的老石，内心产生了轻微的动摇。
眼前的到底是个想诱骗自己放下防备的石老魔头？
还是被逐出师门后再就业成功，热情友善的值守石大爷？
王麟静静地看着他，不清楚自己要被引到何路。
之后两人又恢复默然无言的状态，周围重归寂静，王麟靴子踏地的声音在轻轻响动。
也许只有月光能看清，此时两人内心的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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