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鼎十年,冬日。
荒漠,战场。
明月皎皎,星汉西流荒野的寂静,被四起硝烟与战鼓声打破。马蹄震起阵阵尘土,迷得人睁不开眼。漆黑的夜晚,被成千上万的火把照得亮如白昼。
城墙上,是黄氏王朝御驾亲征年少有为的少年皇帝黄非明;城墙下,是沂氏王朝卫国公府小公爷骠骑将军禁军统领南云天。
城墙上黑袍黑甲的黄舒见来的是来的是沂国少年将军南奕,挑眉一笑。
那笑容如同绽放在黄舒黑色斗篷上的红色彼岸花,妖艳又阴森可怖。
那笑容让不少人不寒而栗。
“陛下有何吩咐?”
他那双桃花眼里充斥着杀气。
“去,去把沂俐那个贱人给朕绑到城墙上来!”
面色苍白的沂俐被军士架到了城墙上,她看向城墙下边时,嘴唇微微哆嗦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她衣着单薄,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在肩上,鬓边的碎发因为冷汗而黏在额角。
黄舒拔出了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七年前,那个肆意张扬的红衣女孩儿,在此刻显得格外脆弱,像是一件一碰就碎的瓷器。
女孩儿纤细的胳膊被扭在身后,细嫩的脸颊蹭在粗糙的城墙上,留下一道一道细细的血印。
锁骨硌在城墙上,弄得沂俐生疼。
眼前的男子明明发誓要守护自己一辈子,可是谁知……
她讽刺地笑了笑。
自己还是太天真了,那些山盟海誓,浓情蜜意,恐怕早就被他抛之脑后了吧?
她的声音很是苍凉,带着些许干涩的沙哑。
“你当真要杀我?”
随后,她的胸膛中油然而生出一股愤怒,她眼眶微红,带着七年积攒下来的不甘与怒火:“若不是当初你兵临大沂帝都城下闹着要娶我,又怎么会落得今日这个下场?”
没有人理她。
是啊,战事紧迫,谁会理睬她这个可有可无的祸患呢?
身后是黑衣黑甲的黄国士兵。他们都静默着,静静地看着被押在墙头的自己,紧贴着自己的,是自己名义上的夫君,他那把紧贴着自己脖颈的短刀,已经在自己的脖颈上留下了细细刀痕。
当初自己嫁入黄国时,凤冠霞被,十里红妆,万人送嫁,煞是风光。她那日站在墙头上看着城下的士兵,只觉得酸楚。
而今日,则是心如刀割。
城墙下,是红衣黑甲玄旗白马的士兵。为首一人并未着甲,他白衣白马,白发用莲花玉簪挽起,抄着双手,背着玄铁剑,抿着红唇,神色淡漠。
他抬头,沂俐的目光撞上那双瑞风眼,微微一怔。
南奕?为什么来的会是他?
他冲着沂俐微微一笑,露出酒窝,沂俐动了动,脖颈上那把刀勒得更紧了。
她浅浅一笑,棕褐色的双眸里满是嘲讽:“陛下,你把我绑来这墙头做什么?你毁我经脉,废我武功,剑我舞不动,弓我也拉不了。莫非你是想让我在墙头上替你抚琴焚香?还是说你想让我从这墙头跳下去替你祭天?”她的声音里满是懊恼的讽刺,刺得黄舒越发的恼怒。
“再多说一字朕就杀了你!”
沂俐的长指甲划在了军士的盔甲上,连根断了。
十指连心,血顺着指尖流了下来。
黄舒见她衣着单薄,叹了口气,将自己披着的那件黑底金红相间的彼岸花大氅取了下来,将沂俐裹了个严实。
他伏在沂俐耳边,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碎发,勾了勾嘴角。
她是冷,还是害怕?
“皇后,你若是冷,朕就再给你取几件衣服来。”
那大氅上余留着黄舒的体温,也夹杂着马匹混合着熏香的气味。
她纵然恐惧,也只能按捺住不安,强颜欢笑:“陛下,您这是做什么?陛下若是担心臣妾冻着,不如让臣妾回去歇着。”
火把的照耀下,刀剑的寒光显得越发扎眼。
黄舒的声音轻飘飘的却毫不含糊:“今天,你和他,必须走一个。”
“什么意思?”
男子温热的气息吹动着沂俐的碎发,若不是男子手中的短刀架在女孩儿的脖颈上,这举动倒更像是在亲热。他的胡茬摩挲在沂俐细嫩的皮肤上,磨得沂俐不住地蹙眉,她躲,而他凑得更近了。
他的声音如毒蛇一般,愈发地阴狠:“朕的意思是,若是他敢上前一步,朕就亲手割断你这个贱人的喉咙。”
女孩儿的眸子明亮清澈,灿若繁星:“陛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纵然臣妾是沂国的皓阳公主,但臣妾现在是陛下的皇后,和沂国并没有一点关系了。”
男子冷哼一声,他的声音变得狠毒,带着无尽的怨念:“沂俐,你还记得朕同你成婚,是什么时候?”
女孩儿的胳膊被放开,她拢了拢大氅,血迹印在黑色的大氅上,很快就不见了踪影,她垂下眼眸,曼声道:“景顺十五年,福鼎三年。”
男子笑得讽刺:“七年,你这七年都在想什么人?沂俐,你真把朕当做傻子?你以为朕不知道你日日夜夜都在想着南奕那小子?你以为朕不知道南奕那小子月月爬你阖安宫的宫墙?你以为朕不知道南奕那小子答应接你回你父皇身边?你以为朕不知道你日思夜想这要回你那集美宫?”
原来身边早就被他安插了眼线,原来自己所有往来物件都被他查得仔细又彻底。
一时间,心如死灰,仅存的一点点缱绻与眷恋都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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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的笑容如同春日里绽放的桃花一般明媚,不卑不亢油盐不进的语气激得人跳脚:“臣妾的性命和黄国的国土,臣妾想那位更愿意选择后者。”
黄翔发另一只手捏住了沂俐的下巴,沂俐听到骨头的咯吱声,惨叫一声。
“皇后,但问题在于,现在的选择权,是在你那奸夫手里,而不是你那没用的爹手里!”他压低声音“沂俐,你说……他是会选择你还是会选择你爹的圣旨?”
他兴趣盎然地看着女孩儿的眼睛,希望能在她的眼睛里找到一丝恐惧,然而,他失望了。
城下士气正盛。
沂俐微微一笑:“陛下,你让臣妾站上城墙上罢,臣妾试一试能不能让他们退兵。”
黄舒冷然:“不如找个人替你传话。”
女孩儿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叹息:“南奕……他只相信我。”
黄舒叹气,他揽过沂俐的腰,将她轻轻抱起,让她光着脚站在了墙头上。
这么高……跳下去恐怕要粉身碎骨吧?
沂俐冷笑,她松手,大氅缓缓落下,她踢开黄翔护着自己脚踝的手,纵身一跃,跃下了墙头。
她面带微笑,用指腹轻轻抹去寒风吹出的眼泪,叹了口气,带着视死如归的决心,缓缓坠落。
长发飞舞,衣袂翻飞,众人惊呼。
“殿下!”
“阿俐!”
“皇后!”
“陛下,你别……别……想不开啊……”
“是啊,陛下,皇后可以再娶,而您千万不能出事……”
“将军,您别去……墙头上放箭了!”
沂俐听着嗖嗖箭响,不住长啸。
放箭?自己尚未跌落至地面,黄舒就这么忍不住想让自己早点死?
黄国的军士们拉住想要从城墙上追随沂俐跃下的黄翔,将他团团围住。
城墙下,白衣白马的南奕拔剑飞身跃起,接住了如同落叶一般轻飘飘落下的沂俐。
他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翻身上马,护着沂俐,纵马回到中军。
“放箭!”
箭雨如蝗,就算南奕武艺高强,也身中数箭,他的白衣沾满了血迹,而被他护在怀里的沂俐却毫发未伤。
城墙上的黄舒疯了,他的面容被痛苦扭曲,一改往日里的冷酷:“放箭!快给我放箭!务必把皇后抢回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城墙下的军队换了阵列,驶出一辆马车,将沂俐接了回去。
“南将军,咱们先撤军疗伤吧?”
南奕眼角含着笑意:“不必了,你们找几个人照顾好殿下,咱们乘胜追击。”
“南将军,您的伤……”
南奕低头看了一眼被鲜血染得通红的白袍,无奈笑了笑:“待这座城被攻破再疗伤也不迟。”
文泰三年,冬,禁军将领南奕带领军队直扑黄国边境,一路势如破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在接连拿下十五城,一路北上,千里突袭,打得敌人措手不及,节节败退,在一夜之间攻克下了黄国都城,将前去和亲的沂国皓阳公主沂俐接回了沂国。
景顺元年,太子东宫诞下幼女,天降祥瑞。那日天翔百鸟,飞向东宫李美人所在的偏殿,那些鸟儿进了偏殿,便化作一道金光,婴儿呱呱坠地。
与此同时,偏殿前的池塘里跃出百尾锦鲤,直冲云霄。那些锦鲤在半空中化作百鸟,在半空中散去。
更兼民间种种异象,都惊动了当今圣上。
他依着司天监的意思,亲自给女孩儿赐名,并在这个女孩儿尚且年幼时,就给她封了郡主,赐了宫殿与汤沐邑。
无论这个骄横跋扈的小公主惹出了什么乱子,都会有南奕,太子与陛下三人给她兜着。
“不过是个孩子罢了,损失东宫赔你便是。”
这姑娘年幼时最爱搞乱,常常捉弄得她爷爷与父亲无可奈何,如同假小子一般,同宫里那些小子一同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任谁劝也不听,在诸多皇女郡主贵女里独树一帜。
就算她父亲与爷爷无可奈何气急败坏又如何?自己宠出来的姑娘只能自己疼着。
因而这姑娘也成为了第一个敢拔皇帝陛下胡子,第二个敢拔太子殿下胡子的人。她敢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当马骑,也敢当着众人的面与君临天下的景顺大帝吹胡子瞪眼。
没有人敢管教她。
毕竟……皇帝老儿都管不住的人,谁能管得住?
皇后也曾担忧:“陛下,这孩子再娇纵下去,怕是没人敢娶了。”
皇帝老儿大手一挥:“不是还有南奕那小子吗?”
南奕是出了名的脾气好,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对皓阳唯恐避之不及的公子哥儿。
她的首饰是成箱地买的,衣裳的布料是成筐地买,用的绣娘也是宫里头最好的,皇后亲自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太常寺少卿亲自给她安排礼乐歌舞,光禄寺少卿亲自给她设宴席,太仆寺丞亲自给她牵马……
只不过,她的外表再光鲜亮丽,也不过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罢了。若是她坐在那万人之上的位子,她定是个能载入史册的,被万人唾骂的昏君。
她不顾众人非议,夜夜留恋于烟花柳巷,她在闹市纵马,偷偷跟去围猎,她也曾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胳膊,她爱耍狠斗勇,舞刀弄剑,活脱脱一个野孩子。
直到南奕入东宫,伴读沂俐左右。
南奕,字云天,是卫国公府独子,京中最受女孩儿们爱慕的美男子之一。他生得如春季的阳光一般和煦,那双瑞风眼更是脉脉含情,迷倒万千少女。整个大沂,上至当今圣上母妃,下至尚未至豆蔻年华的少女,都欣赏他。他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见都带着国公府祖传的贵气,而他本人更是将这种贵气发挥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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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您别这样,南小公爷是不会喜欢的。”
此后,皓阳郡主性情大变。她马也不骑了,树也不上了,她不再舞刀弄剑,也开始听宫里女官的训诫,换上了长裙。她挽起长发,俨然一副窈窕淑女的模样。
也是直到这时,众人也才发现这女娃娃的模样生得甚好。柳眉杏眼,唇红齿白的,甚是惹人喜爱。更兼这娃娃聪明伶俐,当今圣上对她也是愈发地宠爱了。
南奕入东宫,伴沂俐左右,时常劝解这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郡主。那小郡主倒也奇怪,偏偏只听南奕一人的。几年后,倒也在南奕的影响下变得知书达理,温婉贤淑。
庙堂上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随后沂俐又惹出乱子了。
景顺十年的某一日,宫里嬷嬷四处都找不到小郡主,整个皇宫上上下下乱作一团。
景顺皇帝传旨,若是能找到小郡主的,赏银万两。
某个把京畿搅得一团乱的小祖宗此时此刻正躲在南奕的衣箱里,跟着军队一路向西。
半夜扎营,沂俐揉着酸痛的胳膊,从衣箱里走了出来。
军营里乌压压地跪了一片人。
“小郡主?”
“郡主,您怎么跟来了?”
沂俐也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只顾着抓住南奕的袖子:“南奕哥哥。你该不会要赶我走罢?”
“郡主,您为何会在这儿?您不应该在宫里吗?”
女孩儿的眼中满是兴奋:“我一直呆在京中,这塞外风光倒是头一次见,新鲜得很,南奕哥哥,你该不会真的把我赶回去吧?”
“郡主,外边危险,您还是早些回去吧,这战争比不得你平日里习武。刀剑无眼,您若是被伤着了,陛下和太子该伤心的。”
沂俐的脾气还是倔得很:“我不回去!”
南奕取出纸笔:“郡主,此刻京中定乱做了一团,您就算不回去,也该修书告诉陛下您现在身在何处罢?”
沂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亲手写下了那封信。
在军中的这几个月,她同将士们同吃同睡,她陶醉于边塞景色壮美,也痴迷于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血染沙场,风卷残旗,在别人看来,这一切是残酷的,但它却给沂俐带来了无尽的兴奋。
南奕将她保护得很好,因而战争在她来看,无异于画本子上的故事。
她嗅着血雨腥风,看着残缺不全的尸体,听着士兵们的哀嚎……这一切都让她兴奋不已。
或许是沙场的厮杀声唤醒了她血液里祖先征战沙场的天赋,她很快就拿起了刀枪,在那一柄玄铁剑的保护下,骑上战马,奔赴沙场。
她看着士兵们血溅三尺,马革裹尸,她亲自击鼓,鼓舞着士气。血液顺着刀剑滴落,落在了她的衣裳与鞋履上,留下了一个个洗不掉的印痕。
沂俐的到来,在某些人眼里不亚于当今圣上御驾亲征。再加上少年天才将领南奕的指挥,沂国军队很快就将黄国打得节节败退,他们深入沙漠,却在士气最高昂的时候,接到了京中圣旨。
收兵回京。
连年征战导致的国库空虚,致使沂国无力承担战争带来的巨大消耗。
景顺帝的宏图伟业也要靠百姓的劳役来完成,百姓撑不住了,有怨气了,景顺帝也不敢怠慢,只得传诏边塞,让南奕带兵回京。
他们收兵了,而黄国也抓住机会修生养息。
两国勉强维持着和平,直到景顺十五年,黄国新君黄翔陈兵沂国边境,此乃后话。
景顺十年,沂俐回京后,惊觉身边的人全换了。
“怎么回事?”
“郡主,陛下见您失踪,只能严刑拷问您宫里的人……这些人……都死了。”
“陛下没收到我写的信吗?”
“郡主,您那封信从边疆回京要三四日,这三四日里……那些人哪里撑得住哇……”
沂俐晃了晃,没有哭闹,也没有撒泼耍赖,她只是淡淡地“噢”了一声,回宫了。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若是自己不一时好奇私自跑到边疆,自己宫中那些人又怎么会被活活打死?她也知道陛下与太子没有做错,毕竟父亲与爷爷也只是出于对自己安慰的忧虑罢了。
更何况,按照宫规,这些下人也是要被处死的。
沂俐脑袋里一团乱麻。儿时的玩伴成为了荒郊野岭的孤魂野鬼,他们的鲜血还留在集美宫前汉白玉石砖地面的缝隙里未被雨水刷去。
她只能安慰自己。
“没事,只要南奕哥哥没事就好。”
或许是亲身经历了战争,或许是亲眼目睹了边疆百姓在战争中的凄惨生活,也或许是身边玩伴宫女的死亡,从那以后,沂俐性情大变,她变得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她开始疯狂阅读史书,疯狂学习兵法。
她变了,她变得城府极深,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在太子沂顺或是景顺大帝耳边吹风,企图干政。
她也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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