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清拉着缰绳骑马在前,脸上尽是不耐。
他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两排人马,举着高中板子,红绸坠在上面平添几分喜色。
拖拖拉拉地前行着,
慢如老牛。
自高中以后,宗清就被一个又一个的凡间规矩拉垮着,绊了身子,怎样都脱不开。
他本就不愿参与俗之世事,抢了他人运道,
难不成,还真要他去给凡间帝王卑躬屈膝地奉承,鞍前马后的卖命么?
先不说他愿不愿,
他给凡间帝王献犬马之劳,凡间帝王都要胆战心惊地怕自己折了寿。
惊恐万状。
生前觉不出什么,
帝王死后才会惊觉自己生前积的那点子福荫,尽都被自己给折进去了。
那才是打碎银牙往肚里咽,连个讨公道的地方都寻不到,
跟他讨么?
他敢么,
除却加速他下半辈子投胎畜生道的步履,半点作用都无。
若帝王在目中无人些,下辈子的福荫他也甭想在妄念了,尽数都要归返回去的。
帝王命格与凡人不同,本就是真龙天子,是以宗清并不愿横插一脚,扰了他们的命格。
但,
家里那不讲理的蛮女人实在不懂事....算了,事已至此,就这样吧!
大不了下半辈子他多照看些这小倒霉蛋儿。
总不至于让他活得太过凄惨。
宗清夹紧马肚儿,抛下后面一众狗腿子,策马而去。
“诶,诶...状元郎,等等我们诶......”后面的狗腿子衙役,见状元郎乍然策马撇下他们,赶忙捣腾着小腿儿急急地叫唤着道,
只可惜宗清只留了一道残影给他们。
草泊村前溪水潺潺,
坑浅澄澈,马蹄踏过去,渐起几滴水花迸起,
沾湿了宗清的尾袍。
宗清目不斜视,直直跨过溪河,想直奔竹树梅屋。
家里的女人挺能作幺蛾子的,
自他离家后,心里就一直悬着。
以往考举人,贡士时,
他不是没离家过,但却都无这次般让他心神不定的。
马蹄声“嗒嗒”响在乡间小路上,
引起几个嬉笑打闹玩得满脸脏兮兮的稚儿侧目,
见到他,
其中脸脏得最为醒目的小男孩眼珠子豁然一亮,
跟狗见到肉骨头似的,撒丫子就朝他奔来...
这不要命的架势,
宗清怕伤到他,只得赶忙勒紧缰绳,侧目注视他,柔声提醒了句:“慢些,别磕到。”
那男娃娃用他脏兮兮的爪子紧紧揪着马毛,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怎么看都像在盯着一块肉骨头。
“......”
宗清弯身下马,又柔声问了句:“怎么了?”
小孩浑身玩得脏兮,宗清没下手摸,只蹲下身子与他平视,柔柔的。
他也有孩儿,他乖儿比这小娃还要顽劣不堪,是以宗清还是有那么两分耐性的。
男娃娃忽而裂开大嘴,兴奋地仰头大笑了好几声,然后才慢腾腾地从他的衣兜里掏来掏去,
掏来掏去,掏了好半天才从他脏兮兮的衣兜里掏出一纸信封。
信封零星沾了几道泥点子,用火漆沾着的鸡毛都打蔫儿了。
男娃儿的黑爪子一捏,上面赫然又是五道泥爪子印。
稚儿难掩兴奋地递给他。
“......”
宗清嫌弃地有些不是很想接,
但上面的秀丽字体是他识得的,稚儿小指头正好遮住了上面的小字,只留下一个“书”字。
心中蓦然升起一股沁凉之意,
宗清下意识伸手去扯,却发现稚儿抓的死紧,前一刻还兴奋的脏猫大花脸,顿时要汨汨涌着泪珠子
“姐姐...说...有...糖的!!”
稚儿大声地委屈谴责道!
“......”
宗清面无表情地将手伸进衣兜里,变了几颗糖给他,
稚儿捧着糖,开心地松开那只捏着信封的黑爪子,撒丫子地跑了。
而宗清,也看清了那上面的字,
和离书。
宗清两指夹着这纸脏兮兮的信封,怔怔恍神了半晌。
不知多久,
他神色淡然地撕开封口,取了里面的信纸平展开。
小字牵丝劲挺,秀气异常。
读了多久,里面写了甚,宗清记不大清了,
他回过神时,那信封,就已经在他手中散成灰沙,从他的指缝里落于尘虚,直至飘散不见。
他起身,屈骨弹了弹袍子上不存在的灰烬,神色淡泊的厉害,
眸珠儿幽邃骇人,泛着点点寒光。
半晌,
他极轻极轻地“啧”了一声,
说不出什么意味儿,就是那种渗透到你骨子里的冷,轧得你疼。
她,还真给他作出了幺蛾子。
就知不能放她一人在家。
一身白袍,
宗清长身而立在百花槐树下,秋风拂过,掀起了他的尾袍。
他神色平淡地伸出指腹,一下下抚着它的树骨,
“你放她走的是么?”
肥美的树干克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头顶茂密刚长出来不久的朵瓣,又一朵一朵地“簌簌”扑落。
扑得它心都碎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不让树活了这是。
万年以上的老树皮,枝干又肥又粗,
它抖着身子忍不住哭得像个两百斤的大胖狗:“不是...不是我放的,呜呜呜呜呜。”
“是么,”宗清抚着它,平静说道:“我记得,本尊让你看着她的。”
“我...我拦不住主人呀呜呜呜呜。”胖狗哽咽着缀泣道,
它一个死物灵木,怎么敢忤逆主人。
它试图推卸责任:“真的...不是我...是那三个贪婪的修真仙人带走主人的,对,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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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真仙人么?”宗清若有所思道,
大胖狗一看有戏,更加使出浑身解数甩锅,
表述的极为生动形象:“是的,一个白胡子老头,胡子老长,都快坠地了,一个脸上画得花里胡哨的女人,还有个一看就不是啥好东西的青年男人,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把主人给忽悠走了!”
宗清平淡无波地睨了胖狗半晌,指腹轻轻搭了它一下,
一道神光顺着它周身散去,
顷刻间,
竹树梅园下的摇椅消失了,竹树梅屋消失了,就连凡人一切有关他们在尘世的记忆,
也尽数被抹去了。
草泊村那间竹树梅屋里,他极力营造的恩爱小夫妻,
在这个尘世,
消失的彻彻底底。
宗清隐匿身形,一脚踏进了修真界。
残影消散,只留了一地胖狗好不容易才养出来的茂密朵瓣。
一地残花,胖狗哭傻了。
*
林恒远提着大包小包的行囊,带着穹绵回到澜松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穹绵看着地上那个头上顶着半米深宽琉璃盏的中年男子,
上面像是围了个什么光圈似得,一直源源不断地下着灵石雨,
顶着的那个琉璃盏,大概就是为了接灵石的。
脑袋上还真能下灵石雨?
就跟“天上还真能给你掉馅饼?”吃白食的好事一样,虚的不真实。
但是,穹绵觑眼看向跪在地上,眼睛都没出息地哭成肿泡的中年男子,
心底蓦地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身旁的林恒远放下行囊,走了过去......
师父被欺负的凄凄惨惨戚戚,两眼泪汪汪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司空见惯,
林恒远早已经麻木了。
他有时就挺他妈费解的,
师父一大乘期的大仙,差一步就能封神步入三清尘外的逍遥半神,
是怎么沦落到“一揽芳华”里人人都又耻辱又骄傲的地步的。
遑论谁提起,大家都是一脸难尽的古怪神情,
都不知是崇敬多些,还是嫌弃多些。
他提眼瞅了瞅坐在一旁悠闲喝茶的浮黎伊,
又瞅了瞅抱着一堆残渣尸骨,跪在浮黎伊面前委屈地直抹泪珠子的贺澜松。
“......”
浮黎伊不过屈屈一分神期,中间能差了十万八千里的修为,她是怎么做到把师父驯化成这般听话的!
就他妈费解。
大概,可能,是他们年轻时的一段孽缘吧!
多想无益,
林恒远抛开脑中乌七八糟的事,
这还有场硬仗要掰扯,他放下手中提着的行囊,笑着移至前面两步,
弯身作辑,装糊涂道:“前辈怎么来了。”
浮黎伊冷笑哼了声,睨了眼跪在地上的贺澜松。
贺澜松哭得正伤心,忽感头顶凉飕飕的,他摸摸脑袋,疑惑抬眼看去,
四目相视,贺澜松顿时打了个寒颤儿。
他下意识去扯林恒远的衣袍,气力大的给林恒远整个人都扯得一赘,
“......”
“师父无事,您松开些。”林恒远安抚他道,
贺澜松扭头又瞅了瞅一副要给他断子绝孙的煞神,觉得徒弟在诓他!
这哪是无事啊,
这活像他又抛弃了这煞神千八百遍后的吃人神情。
贺澜松心惴惴地紧紧扒着徒儿的衣袍,一副“我是娇花需要保护”的可怜巴巴模样,感觉都快要不行了的模样了。
“......”
林恒远笑着转身,无情将师父拽紧他袖子的手给扯开,对着黎浮伊说道
“前辈,我不知前辈如此厚爱穹绵小师妹,若我知道,必会拱手相让,绝不会忤逆前辈让前辈不快。”
话落,他一顿,一脸为难地道:“可前辈若再早些,或许还有些转机,就在半炷香前,小侄刚带小师妹点亮了三盏魂灯,落了澜松峰,这...就有些不太好改了...”
“......”
这话给黎浮伊堵的头昏脑涨,火气止不住地汨汨上涌着。
林恒远是小辈,她一个长辈动不得,面上不好看,
黎浮伊撸起袖子一把抓过贺澜松抛至山后,自己飞身过去就是一顿暴打。
贺澜松头顶的灵石飞了满天,
“啊...别打脸...你个泼妇...别...别打了...”
“...呜.....都叫你别打脸了...呜...别打...脸...了...”
须臾,
贺澜松身坚智残哆哆嗦嗦爬出半个身子,哭得凄凄惨惨
“徒儿...她...她要谁来着...你给她...咱不要了...”
林恒远不为所动,
打两下而已,又不打死,顶多残一阵。
不知他密语传音过去了甚,还是劝慰了贺澜松甚,
贺澜松忽而不吭声了。
被打得鼻青脸肿都没个人样儿了,还死死握着手里的石头,坚强地直直挺着,
黎浮伊手都打累了,他还幽幽地道:“浮伊,要不要再多打两下?”
“......”
贱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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