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风禾闻言神色骤变,双手紧握轮椅把手,几乎要站立起来,但下一刻抬头时,目光中却还带着不解:“离浓,你说什么?”
这个时候了,她依旧还想隐瞒过去。
赵离浓低头不在意地笑了声:“导师很少在学生面前提及家人,那时候我们满脑子只有完成导师分配下来的任务。”
赵骞明是个极为严格的导师,会带着学生天南地北的走,却并不像有的导师一样,会请学生到家中吃饭。除了赵怀瑾因为同校任教的缘故,他们基本不知道导师家中的情况。
但现在赵离浓终于从记忆深处翻出两块碎片,她是见过导师孙女的,只不过当时交谈不到一分钟,她的注意力也未放在几岁小孩身上,转身便忘了。
甚至导师还曾经和她提过他孙女名字的由来。
当时两人在机场候机,导师和电话那头的孙女说完话后,顺口和她提过那句:“禾禾的名字取自风禾尽起,盈车嘉穗这句,我希望将来所有人都能好好的。”
播报声在附近响起,那时候的赵离浓没有听清导师后半句话,只猜多半是吉利祝福的愿景。
赵离浓后退一步,缓缓蹲在赵风禾面前,一只手扶着她的轮椅,平视赵风禾片刻后道:“我记得你,那时候脸还没长开,三岁还是四岁?”
那次见面赵离浓还是即将毕业的本科生,后面研究生三年也没再见过导师的孙女。
赵风禾面皮一抖,头稍后仰,看着对面年轻清瘦的人,挪了挪坐姿,整个人忽然从原来温和苍白的母亲姿态,瞬间变化成陌生冷锐的女人,终于不再伪装,她挑起不算浓郁的眉峰:“怎么突然想了起来?”
她长相太普通,也没有遗传到赵骞明那双标志性的丹凤眼,当时人又小,别说只匆匆见过一面,即便是相处过几年,四十年后再见面,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记得起来。
“昨晚梦见导师和你了。”赵离浓视线落在赵风禾头发上,两人第一次见面,她曾弯腰摸过她脑袋,谁能想到,如今再见面,对方却生了白发。
“……是吗?不过,我以为你会先好奇别的。”赵风禾从袖口摸出两管针剂,放在手里把玩,“比如你的身份。”
“我和导师同姓,八百年前或许是一家人,但他孙女应该生不出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儿。”赵离浓见赵风禾弯腰要去拉裤管,主动蹲下帮她掀开,叠堆在膝盖上,淡淡道,“我右手的疤修复得很好。”
有些东西是一叶障目,一旦拿开眼前的叶子,就好比俯瞰迷宫,真相触手可及。
因为右手那道疤消失的太干净,赵离浓才理所应当认为这具身体不是自己的,从而没有丝毫怀疑赵风禾作为一名母亲的身份。
若不是昨晚的梦让她回忆起往日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碎片,即便赵离浓对赵风禾心存怀疑,也始终不会去质疑两人的母女关系。
赵风禾不置可否,她拿着针剂扎在小腿上,将液体缓慢推送进去:“爷爷在外不提及我们,但在家却时常提起他的学生,尤其是你。”
赵离浓望着她熟练注射针剂的动作:“那你也应该认识江习师兄。”
“认识。”赵风禾打完第二针,“你出事后,听爷爷说,他最难过。”
“我只记得我晕倒了。”赵离浓问她,“后来发生了什么?”
“不是晕倒。”药效起作用,赵风禾面上露出不适,双手紧按着膝盖,“差不多算死了。”
“最后经过你父母同意,在爷爷牵线帮助下,才将你送到专业实验室进行冷冻,盼望着有朝一日,科技发达能救回你。”赵风禾终于缓了过来,膝盖上的手松了劲,“可惜,没两年世界异变了。”
这话和江习师兄说的差不多,但后续那个实验室被异变植物从内部摧毁,她的身体本该和其他冷冻实验人一样,沦为异植的养料。
两人交锋,看似格外平静,实则在一点点互相试探。
“师兄查过我们。”赵离浓低着头,仔细将赵风禾膝盖上堆叠的裤腿慢慢放下来,“你资料做得天衣无缝。”
江习在中央基地掌握的资源力量应该不低,却同样被带进误区,以为赵离浓是穿越过来的,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调查出来的资料没有问题。
赵风禾望着赵离浓帮自己整理最后一截裤脚,她双手干净细长,指甲修剪到了靠肉那端,不管做什么,手永远稳当,动作不急不缓。
这让赵风禾不由想起很多年前,她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几岁小孩时,大人们在饭桌上说过的话。
“小赵那孩子,到现在脑子还没转过来,总想着摆脱田地上的事。”赵骞明叹气,“得找个机会让她断了念想。”
那时候的赵风禾双手扒着桌子,露出半张脸打量对面的爷爷,她还在想小赵是哪家的孩子,会不会分掉爷爷对自己的宠爱。
“如果她不喜欢这个专业,早点放她走也未尝不可以。”旁边坐着的赵怀瑾显然更倾向尊重学生意愿的教授,“我看小赵学什么都快,为人又踏实,以后不管学什么,肯定有出息。”
“不行!”赵骞明突然一把将筷子拍在桌上,一家人吓一跳。
年幼的赵风禾悄悄缩了缩头,正准备躲下去,结果被母亲一把抓抱了起来,安分坐在大人怀抱中。
“爸?”连赵怀瑾也吃了一惊,不明白他为什么发火。
“……她要真厌恶接触农学,我也不勉强。”赵骞明很快又将外露的情绪收敛,只道,“那次小赵的手险些废了,我给过她离开的机会,如今不行了。”
赵怀瑾闻言:“这事我听说过,她的手到现在还留着疤?”
“疤祛不掉,但好在当时给她治疗的是国内最顶尖的医生,保住了手。”赵骞明回忆起这件事,神情复杂,“小赵的手很稳,看不出受影响。”
被大人抱在怀里的赵风禾,总是睁着眼睛听爷爷回来谈及学生,尤其到了后期那两年,频繁说着手下学生的不足,再提及出事的赵离浓,最后又快速沉默下来。
“因为赵贤确实有个女儿。”赵风禾见赵离浓收回手,终于开口,“后来我们共用一个身份。”
半真半假的资料总容易更让人相信。
异变之初,世界大乱,赵怀瑾一家出事,最后只剩下一个赵风禾,赵骞明顾不过来,便私下将她送到赵贤家中教养。
赵贤的女儿曾近距离被异变植物伤过,胆子变得极小,不敢出门,常年待在房间内,于是赵风禾便逐渐代替了她。
当时四处混乱,身份证这种东西被迅速抛弃,捏造身份是最容易的时候。
赵离浓半蹲在赵风禾面前,目光触及她双腿,想起之前在庇护点时,何月生莫名提起的话,如今再回想起来,他显然话中有话,提醒自己注意赵风禾的腿。
“我是你从冷冻舱中救出来的?”赵离浓站起身,冷静问道,“故意将我放在列车上,身边何月生观察,寝室内还有佟同监视,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听见她说何月生,赵风禾双眼微缩,认为刚才赵离浓说的做梦回忆,恐怕不是真的,应该是何月生憋不住,将他知道的那些全部告诉了她。
“你不是我救的,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会活过来。”赵风禾索性一只手撑着轮椅扶手,缓缓站了起来,她一条腿往后踢了踢,将轮椅踢开,“爷爷总念着你多有天赋,我想看看你到底水平如何。”
赵离浓并不信,沉默望着赵风禾,即便她说的是真的,中间也省略了太多,但她刚才没有否认何月生和佟同,所以……那道从研究院假山逃走的人真是佟同?
“你派人动了危丽实验室里那两管血?”赵离浓垂眼扫过自己手臂,“我的身体对动物有影响?”
赵风禾往旁边走动两步,身体因为长期不习惯走路,而摇摇摆摆,她扭头看向赵离浓:“既然提起这件事,我提醒你一句,不管你察觉身体有什么异样,最好别让其他人知道,毕竟……研究员都是一群疯子。”
赵风禾毫不担心自己目的被暴露,甚至还有耐心和赵离浓交谈,像是笃定她不会怎么样。
“快到你去研究院的时间了。”赵风禾抬手看了看光脑,甚至一如往常口吻对她道,“离浓,你该走了。”
赵离浓深深望了她一眼,后退两步,走出了房间,转身离开前,冷不丁问赵风禾:“何月生和导师什么关系?”
赵风禾挑起一边眉毛:“他没告诉你?”
见她这神态,赵离浓心中隐隐有几分猜测,但一时情绪复杂,步履匆匆离开。
待人一走,赵风禾面上所有情绪迅速消失,五指飞快调动光脑另一面,将这段时间在大楼内找到的所有信息全部传走,随后拨通了一人通讯,上面的名字赫然是“何月生”三个字。
何月生的声音还是一样的松散,只不过因为嘴里有糖而显得含糊:“脸色这么难看,她说了什么?”
“你不是告诉她了?”赵风禾眼中怒火不算浓郁,似乎早料到他憋不住透露真相。
“我只不过说了一句别信你。”何月生耸肩,从口袋继续拿出一颗糖,剥开扔进嘴里,散漫道,“您别过头了,妈。按辈份,她到底还是我们长辈。”
“她只是回到了她原本该有的位置。”赵风禾说完,望着何月生通讯背景,“你在哪?”
何月生特意将镜头转了一圈:“基地外,出来走走。”
赵风禾脸色骤变:“外面异植蠢蠢欲动,你想死?”
“你去基因大楼到赵离浓,随口问道。
“没去,起来晚了。”赵离浓扫视一圈,没有在实验室内见到想见的人,“何月生呢?”
严静水翻看自己光脑上的实验数据:“还没来,今天你们商量好了迟到?”
果然还是只有她自始至终努力不懈,严静水有些被自己的精神感动。
一上午,赵离浓都在回想赵风禾说的话,很多东西她半遮半掩,并没有完全说清楚。
“居然一上午都不来。”严静水收拾东西,准备下楼吃饭,见到何月生空荡荡的实验桌,不由摇头,“通讯也没打通。”
赵离浓回神,扫过何月生的座位,心下却忽然有预感短时间内不会再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