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候,薛常雄早早来到了昨日观战的小土坡上,从此处望去,前方似乎稀薄晨雾缭绕,将黑洞洞的黜龙军营盘遮蔽的若隐若现。
但实际上,谁也不知道这薄雾中有几分是炊烟,几分是天然水气。
望着这一幕,河北行军总管、左威卫大将军、关陇核心氏族薛氏当家人、上柱国薛奔之子,也是天下乱后河北群雄中明显一马当先的人物,薛常雄薛大将军,此时却显得有些神色凝重。
他的身后,只有区区数人跟随,也都只望着这位大将军的后背不语。
且说,薛常雄长子薛万论在江都为人质、次子薛万良战死,三子薛万年驻守身后要害、平原郡治安德城,其余四子薛万弼、五子薛万平、六子薛万成、七子薛万全俱在此处,外加两个平素算是心腹的监军司马陈斌、中郎将王瑜而已。
看了片刻,薛常雄终于回头,言语中竟多了几分感慨:“大丈夫生于乱世,既受命一方,不求鞭笞天下,也该持四尺刃肃清一地,以求不弱于人……但如今来看,想做事还是太难了。”
陈斌面无表情,王瑜欲言又止,倒是几个儿子没办法,包括昨日挨了打的薛万弼一起下马,然后恭敬在身后下拜。
其中,薛万弼年纪最长,又是昨日惹祸的当事人,自然当仁不让,拜后便来询问:“父帅……昨日小挫,是儿子无能,但不至于影响大局,何况今日堆土山之策,当真重剑无锋……破贼就在眼前,何出此言呢?”
“谁告诉你破贼就在眼前?”薛常雄略显无奈。“你怎么知道人家没法子破土山?而且便是土山成了又如何?你知道这一战决胜的根本是什么吗?”
虽然是个人都可以脱口说出些东西,譬如限期内破寨、败军,然后真气大阵一击而破云云,但父亲这般姿态,几个姓薛的反而只能低头不语,做聆听状。
薛万弼更是低下头,不情不愿来对:“儿子不知。”
“我没指望你这个没脑子的能知道,但前日那一撞之后,我便一直在想了。”薛常雄也翻身下马,却只倚着战马扶着直刀去看东面朝阳,然后略显感慨道。“那张三此时身侧真的只有一个雄伯南在吗?我是不信的。可伍氏兄弟、白三娘、徐师仁,又都在何处?果然在东境没来?还是来了藏起来了?尤其是白三娘的本事,天下驰名,绝对不能拿一般成丹情状来想,这张三又是她丈夫,无论如何都要算计上的,而我不过刚刚摸到宗师的门槛,真有把握最后决胜?还有这个层层叠叠的棋盘阵,真的不是在故意示弱?所以说,心里有底的,根本上占优的,表面上是我们,实际上是谁真不知道。”
包括陈斌在内,也包括薛万弼,所有人都面色微变。
这确实是个问题,薛常雄之所以年前避战,此时又心急火燎的过来,本质上就是为了避免这个问题,就是不想面对完整的、在夺取东境八郡后实力暴涨的黜龙帮。可问题在于,即便是咬住了凌汛期这个坎,避免了大股军队、物资的来援,难道真能避免零星成丹高手的支援?尤其是刚刚动兵的时候,还没有凌汛呢!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就算如此,薛常雄还能如何?难道要连部队的优势也放弃?
“父帅何必长他人志气……”薛万弼还是勉力来劝。
“我专门把你们叫来,就是为了说些心里话,就是为了不去涨他人志气,坏自家心气。”薛常雄继续望东,头也不回的来答。“总得让你们明白局势,省得再闹出昨天那种事情……昨日大家都为你求情,你以为几个是真心?回去都要笑你不成器!笑我装模作样!”
薛万弼虽然早料到有此一喷,但临到跟前,也只是心里不服,死活不愿意搭话。
“所以,还是要抓住军事上的整体优势,疾风骤雨一般,用军阵之术抢先打垮黜龙贼的二十五营兵。”陈斌见状,居然主动出言转圜气氛。“兵马崩了,他们便是高手俱在,也只能狼狈逃回,不知道几年几月才能收拾人心、兵马、物资回来……若是他们真的在示弱,那就让他们自食其果。”
“不错。”薛常雄也精神微振。“陈司马所言极是。”“关键是怎么这么快呢?”中郎将王瑜此时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一群地方豪强、黑道、商贩、军贼、郡吏,两年前都未曾听说过名字,结果一造反,就好像雨后春笋一般,个个成了名将,人人凝丹成功……好像不要钱一样。成丹高手,也都纷纷往黜龙贼这里聚。”
“这就是乱世之下,龙蛇起陆了。”陈斌娓娓道来。“咱们讲良心话,河北这里,虽然没有东境之前争斗的厉害,但这两年,官军、世族、豪强家中,掺和了前两年战事的高手凝丹成功的难道还少了?曹善成、钱唐、元宝库、李定这四个有一郡之地气在身的郡守不都是如此?几家世族、豪强趁机接管了地方的,不也听说有人凝了丹,只是不做传播吗?便是我们河间大营也有三四位是新凝丹的。甚至我多句嘴,大将军能证宗师,真的跟前两年肃清河北的功勋无关?这是乱世了!”
“这倒是实话……但为什么咱们此时对上黜龙贼还是有些虚呢?”老七薛万全忽然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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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因为黜龙贼是天下反贼的盟主,有名有实,不光是东境本土的龙蛇都往彼处去,便是其余贼军败了,也都往彼处去,他家几个成丹高手,不都是这般来的?”陈斌依旧言之凿凿。“而大将军这里呢……大将军固然肃清了河北,可是河北这里借了大将军之势得了地气、修为有成的英雄豪杰又有几个视薛公为河北之主来做投靠的?之前说的几位郡守,没有离心离德都算好的;幽州大营那里也是分庭抗礼的;便是河间大营这里,几个新凝丹的,都只视大将军为同僚上司,私下不以为然的。”
“陈司马……”王瑜莫名有些慌张。
而薛万弼以下,几个薛氏子弟,却都盯着陈斌若有所思。
唯独薛常雄一人,盯着东面微微露了头的朝阳一动不动。
“大将军,既是要说心里话,我自有话说。”陈斌上前半步,指着东面来说。“现在我们的问题就在于名不正则言不顺,一面是朝廷如夕阳,一面是大将军如朝阳……可是呢,都是红彤彤的,许多人瞅着,还以为是同一回事,于是,有些人明明受恩于大将军,却以为是朝廷恩义,有些人明明受朝廷压迫,却也迁恨于大将军……一来二去,河北这里,官军势力虽大,却各不相属,便是河间大营所控制的地盘里,官府、世家、豪强、草莽,全都心存疑虑。我也不说别的,若是这些人聚起来,忠心追随大将军,我们何必担忧什么八郡之地的黜龙贼?又何必要在这里算计对方营中到底藏了几个成丹高手,又忧惧几时化冰?掰开手指头,算算这些地方的成丹、凝丹高手,比较一下,总能算出来高低吧?”
初春时节的清早,王瑜却额头沁汗,而薛万弼兄弟几人则只是去看自家亲父。
孰料,薛常雄一声不吭,只是安安静静等待着东面日出,待辉光披身宛若真气外露,方才回过头来,却只是摆手:“陈司马,账不是这么算的……我只说两件事,其一,此时若是搞什么怪,有心投效的要观察,忠于朝廷的则只会速速离我而去,到时候身边的可用之人,反而更少;其二,我之所以能掌握河间大营,靠的是圣人旨意,不要说有负大魏,便是有负圣人,听从东都,怕都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从而担上背主之名……这事,我不能做。”
陈斌一时气馁,继而愤愤:“大将军也是关陇名族,薛氏之名不弱于曹氏,这天下何事不能做?”
薛万弼也往前一步,反倒是王瑜忍不住退后半步。
但薛常雄反而严肃:“好了!陈司马,此事休要再提!今日叫你们过来,只是要你们打起精神作战,晓得当面摧军拔寨的紧要而已!你这般言语,反而动摇军心!有些事情,便是再有说头,也该战后再说!”
陈斌叹口气,拱手俯身行礼。
薛常雄这才喘了口气,然后扭头下令:“开始吧!”
此言既出,王瑜立即如释重负,打马下了山坡,须臾片刻,这个人工小坡后方,金灿灿的朝阳下,号角声忽然连绵不断响起,先有甲骑数百,持旗分列而出,径直对着黜龙军的营寨而去,然后就借着营寨,一字排开,却又只将旗帜插在身侧不动。
黜龙军没有放任不管,几乎是第一时间,各营便有兵马涌出,尝试与这些甲骑清理、争夺就在自家营前的这片地方。
“昨日掘土的动静太大。”陈斌打起精神来,做了判断。“而且周边州郡郡卒、民夫中怕有不少间谍,可能是意识到了什么……”
“没指望瞒过他们。”薛常雄重新上马,冷冷来言。“这个计策,其实本就一点都不精妙,反而有些笨重,但也就胜在它的笨重上面,任贼军如何,也拦不住几十万人排山倒海的去扔一袋土……传令下去,若是前面做牵引的骑士死光了,便以尸体为标的,继续扔土垒山,我看今日谁能拦我?!”
薛万弼在旁,一声怒吼,似乎是在呼应什么,然后亲自打马下去传令了,须臾片刻,传令回来,也不上坡,反而舞动真气,亲自冲杀在前线。
几人在坡上,隐约闻得,似乎是要后方士卒以他为标的,扔土而归。
一时间,倒是豪情满怀。
太阳越来越高,宛若棋盘的营寨中,那座高耸结实的夯土将台上,张行扶着额头,远远看着越堆越高的土堆,终于眯着眼睛下了命令:
“停下吧!回营安守,让王五郎他们也回来……再让第一排营地小心弓弩,让工匠营和辅兵不要再等了,把版块运过去,开始组装……后面继续做,不要停。”
传令兵立即去传令,而这句话也打破了将台上持续了许久的沉默,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跟阵前的躁动喧嚷相比,将台上忽然就安静到可怕了。
“能成吗?”单通海瓮声瓮气来问,算是唯一一个接口的。“再怎么做那玩意,也比不过土山高吧?”
张行本欲解释,却最终没有说话……有没有用,谁也不知道,都要试一试再说的。
既然如此,身为主帅,不如装作胸有成竹之态。
但张大龙头如此姿态,周围人还是一脸严肃和紧张,很显然,虽然眼下因为土山已经形成高度,遮蔽了之前的场景,但刚才数十万人往来不断,堆土成山的场景还是吓到了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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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真的让人产生了一种众力不可为的震慑之态。
什么凝丹成丹,什么陆地神仙,似乎都不值一提了……一个最直观的比较就在于,待会土山垒成了,让几个凝丹高手去劈,能劈碎吗?你让大宗师过来搬一搬,能搬出这么一排土山?
当日在历山,全帮修行者合力,累得半死,不过才劈下一小段山土,就那还是冲着雨后历山泥土松软而成的。
土山越堆越高,而此时,黜龙军的应对法门也出来了。
就是构筑版块!
不要笑,这就是应对土山最好、也是短时间内最简单的法门,最起码是这群缺乏工事战斗经验的二把刀们(包括黜龙帮的头领们和所谓参谋们)一晚上能想到的唯一法门。
怎么想出来的,其实很简单。
想想就知道了,堆土山的根本意义是什么?既然是堆土山而不是填垒,那说明对方本质上是要避免民夫、辅兵填垒时的那种过多伤亡,转而希望从容在弓弩、长枪射程外建立高度优势,反过来远程压制营寨,从容夺取前排营寨。
如是再三,一天一排,根本不用五六日,能连续夺取三四排营寨,就足够产生摧枯拉朽的效果了。
那么,之前面对掌握营寨占有高度优势的黜龙军,官军的应对法门又是什么呢?
不就是版块吗?
正好借来用。
当然了,肯定不能那么简单。
实际上,张行跟这些野路子出身的头领们和出身五花八门的参谋们讨论了半天,最终的方案是,在营寨最前沿,设立一些永久式的、多层的、防护面积极大、带有斜面屋檐和射击孔的版块建筑。
有点像是扩大化的多层箭塔,又有点像是之前官军用的弓弩位的升级版,更像是木制的简易城墙塔楼。
这都是基于防护更好、尽量维持高度优势、尽量集中弓弩手等朴素心理而提出的加强版建议。
“怎么说?”
就在对面土山已经普遍性堆到丈把高后,张行等到了前线的回复。“稳当吗?”
“一开始不行,但外面架上成材大木,然后靠着壕沟便稳当起来了……”从前线出来的王叔勇大喜过望。“两层的,三层的,全都起来了。”
“那就好。”张行稳坐不动,好像很有把握的样子。“事到如今,不必拘泥分营,正要借五郎神射!前线版立工事,交与你统一指挥,各营支援弓弩手上前,也统一听你指挥!”
王五郎更加大喜,立即应声,然后匆匆折回。
临到中午,土山高处已经非常高了,七八丈肯定是没有的,但有些明显突兀的地方也足足有五六丈,前陡后缓,且中间明显有修行人士施展真气,随之尽力夯土。五个营寨、十个营寨宽的数里当面,中间虽明显只有五六个山头起伏,但咋一看下来,还真是一座连绵不绝的山了。
在河北平原之地,更是格外扎眼。
这种情况下,足以覆盖到栅栏内侧的弓弩手开始就位,而薛常雄也亲自率诸将登上了土山。
然后,他就怔住了。
“大将军!”监军司马陈斌主动提醒。“已经中午了,土也尽了,沿路缓坡也碾顺了,无论如何该试一试了。”
薛常雄沉默片刻,点点头:“且试一轮全军齐发!”
一声鼓响,万箭齐发,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万箭齐发!
河间军集中了全军弓弩手,在前线土山上构筑了弓箭阵地,然后居高临下,齐齐来射。而一发之下,不敢说遮天蔽日,也足以称之为落矢如雨。
但是,箭矢落下后,虽说明显听到了惨叫声,也的确肉眼可见的落入栅栏内侧,但却并没有预想中的效果,反而是官军这里陷入到了茫然。
原因再简单不过,后方的黜龙军躲到了简易版块构筑的防御点后,而前方的更是涌入了挨着栅栏立起来的一排排新添的“木屋”中……这正是薛常雄来到跟前后诧异一时的缘由所在。
军事经验丰富如他,第一时间便晓得这种工事是干什么用的了。
而官军这里,尚在茫然,就在这时,前面营寨中的黜龙军将台上,鼓声忽然也响了起来,然后旗帜齐动,随着这一声动静,反倒是黜龙军营寨最前面的那排“木屋”中射出了一轮箭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许多人本能尝试后退躲避时,几乎同一时刻,大将军薛常雄身上猛地一绽,一时金光四射,而待他身上辉光真气散去之后,众人才发现,这位大将军竟然徒手抓住了一支箭。
“此人好箭法,但既连射我两次,不得不还一箭。”薛大将军冷笑一声,然后直接从战马一侧取下一支铁胎弓,就用抓住的这一箭,弯弓搭箭,继而辉光真气四溢,充斥弓箭,然后猛地一松手,这箭矢便带着流光直奔侧前方一个木屋而去。
木屋被击中,宛如遭遇什么铁锤一般,直接碎裂开来,更有人狼狈跳出去,连番在“木屋”后方躲闪跳跃。
周遭士卒欢呼雀跃,士气稍振,不少哀嚎声也被遮蔽了过去。
然而,轻松胜了一筹的薛常雄非但不喜,反而看着那炸了上层,下层居然还在与土山上对射的“木屋”铁青了脸。
“大将军。”周围人明显也察觉到了不对,陈斌更是小心来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能怎么回事?”薛常雄面色铁青。“这工事明显就是针对土山的!”
“张三此人果然智力过人。”慕容正言在旁叹道。“立即便想到了应对之法,我是不信他只是个北地排头兵的。”
“这不是他智力过人不过人的事情!”薛常雄终于大怒。“我何曾轻视过此人?用这法子的时候,就没指望能一劳永逸,今日这土山能起一时之效,只破他一排寨,我都认了……关键是,若非从昨夜便已经开始准备,否则他作为守营寨的一方哪来那么多版块与我们垒土山的同时来建这种工事?若说看见士卒装土倒也罢了,他是怎么知道我不是要填壕,而是要堆山的?!”
周围诸将听到一半便已经各自骇然。
而薛大将军也终于回身扫视了一圈诸将,然后咬牙切齿说出了那句话来:“昨日晚间军帐中,必然有内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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